北川 悲伤之城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27日14:16 南方人物周刊
北川悲伤之城
穿越北川的灾民 图/姜晓明

  那是一个悲情时刻——尽管决堤的水流最后并没有到来——但在那一刻,永诀一座县城的感伤是真实存在的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北川

  4岁的北川女孩申小玉前额上那道深长、残缺、化脓的裂痕透出一座废墟之城的悲伤。申小玉自己不悲伤,她还太小,不知道什么叫“死”、“不在”、“去世”。她只是疑惑,自己在绵阳市中心医院里呆了这么多天了,家里怎么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她想爸爸了。来的都是陌生人,他们轮流跟她玩耍,这让她持续地保持在高兴的状态之中。短暂的哭泣来自于换药时间,那种凄厉之声,令目睹者流下更多的眼泪。

  申小玉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她能将《三字经》从“人之初,性本善”一字不差地背诵至“百而千,千而万”。但是,她无法接着往下背“三才者,天地人”。因为,“幼儿园老师被压在下面了”。5月12日,北川城上万人失去踪影,只见天地,不见人。

  许多人面无表情地走着

  5月16日,从绵阳通往北川的道路两旁,景象的惊悚程度是逐渐加强的,就像是一道伤痕,越往里便越发刺痛。不断的有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人们在逃离北川,人们在去往北川,北川是“逃城”,也是“归城”。

  公路上散落的巨石不断增多,当人们来到北川城南边的路口,穿过路旁树阴的遮挡时,一座巨大的废墟便轰然砸在眼球上。第一感觉是不真实,大多数人从来没有在现实中看到过一座城市成为废墟。

  刚进入城口,我就遇到一位99岁的老太太被几个部队士兵用平板车往外拉,她年老的女儿和女婿跟在车旁,脸上泛着笑容,因为老太太只是腿部略受轻伤。这样的喜悦在北川是难得一见的情绪,大多数人显得沮丧和木然。

  根本无法通过想象去还原这座废墟的原貌。申小玉所读幼儿园所在的位置,不计其数的楼房和土石混在一起,好比是许多种谷物拌成堆,你无法将这些细部一一分开。人们会不知不觉就走到数层房屋的楼顶,而这些楼顶上还以各种姿态散落着好几辆扭曲的汽车。

  幼儿园逃出20多个人,超过500个孩子被埋在下边。幼儿园旁边就是小学,被埋人数同样惊人。许多孩子的亲人每天都在这里徒手挖掘厚厚的废墟,但巨大的钢筋水泥板是挖不动的。他们说能听得到孩子的叫声,但这样的叫声逐渐微弱,直至消失。

  士兵们一队队地经过,大喊着有没有人。“大型机械根本上不来,上来了也挖不了,一挖就塌,不死的也被压死了。”一位年轻的士兵在休息的时候,坐在高高的废墟上对我说,“而且,我们不是专业的救援队伍,只能帮帮忙,很多时候无能无力。”他的语气低缓,带着疲惫和无奈。更多休息的士兵或坐或站,他们脚下的废墟里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火在燃烧,冒出股股青烟。从某个角度看这些废墟、青烟、士兵,像是战场。

  几个消防官兵在离这群士兵不远的一处废墟听到了人的喊声。“老乡,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听得到就应一声。”他们试图确认喊声的具体方位,但进展艰难。更多的消防官兵和士兵只能在一架倒塌的铁架旁休息等待。

  仿佛永不休息的是孩子们的亲人。他们就这么机械地来回走着、喊着,停不下来。一对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幼儿园废墟上的夫妇已经挖了一天了。他们的孩子叫罗政俊,就读于这所幼儿园。地震那天,夫妇俩去了罗政俊的外婆家。孩子的妈妈始终无法停止低声的啜泣。她开始往下走,双脚已经不能完全抬起来了。她边哭边说:“脚肿了,去找双鞋子。”她现在穿的这双鞋也是在路上捡的,但并不合适她越来越肿的脚。

  刚走下废墟,一位哭泣的母亲从罗政俊妈妈的身边快速跑了过去。“她的娃和我儿子是一个班的,刚才找到了,死了。”她的哭声更大了。

  在北川的街道上,时有死去的人被亲人抬着或推着走过,他们有的哭得很厉害,许多则是面无表情地走着。

  罗政俊的妈妈来到街道里的鞋店,店内一片凌乱,显然已被很多人“光顾”了。她在店内试图找一双合脚的鞋子。我在门口站着,跟罗政俊的爸爸说话,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一米之外是两排尸体,苍蝇来回飞旋。

  罗政俊的妈妈只找到一双合适的拖鞋,经过那些发臭的尸体,慢慢地往回走了,明天,她还会和丈夫继续来此,呼唤自己的孩子。

  应该多拍点的

  离那堆高耸的废墟不远的地方,是倒塌的工商局。用来办营业执照的纸张随处可见。一位男子坐在这堆废墟旁边,面前燃烧着一堆纸钱,白色的灰烬随风飘散。“是给我爱人烧的,我知道她在里面,但我救不了她。”这位叫安歌的男子眼睛哭红了,“昨晚上我梦见她了,她收拾好东西,说要走了。”

  安歌告诉我,他和妻子是江油人,中学时便是同学,相爱已经16年,有一个8岁的女儿。地震的时候,安歌正在回北川的长途汽车上。安歌一家刚到北川不久,开了一家服装店,他去成都订货,妻子和姐姐看店。

  5月12日下午2时10分,安歌的妻子告诉他姐姐,她去工商局办服装店的营业执照。

  “地震头一天晚上,我还和她通了电话,以往她都不催我回家,但那天她说,办完事情赶快回家。”安歌打开他的手机,想找她妻子的视频给我看。他的手是抖的,不停地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他妻子一晃而过的镜头。“应该多拍点的。”安歌感到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安歌的女儿现在绵阳,还不知道妈妈已不在。安歌说他最怕见女儿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他坐在那里,突然又有余震,他没有任何反应。

  安歌有抱怨的时候,抱怨为什么没有大型机器进来,用手和铁锨太无奈了。烧完纸钱之后,他继续在工商局的废墟上来回地走着。那片废墟不大,走完一遍不需太多时间,他就这样走了几天。“我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在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和他一样在这片废墟上寻找失踪的亲人。

  安歌说,他认识的一位北川朋友在接受一家国外电视台采访的时候,一家国内电视台的人路过看到了,对着他的朋友说,你这个傻X,你还是不是中国人?安歌对着这个国内电视台的人说,你连人都不是。

  工商局废墟旁是一排手机店,各种最新款手机的广告还贴在墙上。当有人进去翻东西的时候,安歌就会大声喝止。“有人从外地跑来偷东西,我都看到过有的人荷包鼓鼓地从手机店跑出去。”

  警察已经抓了一些人,老百姓看到了,说把这些人打死得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安歌说他要到北川中学附近的帐篷里去了。从5月12日到16日,他几乎没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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