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八路”军

　　-本刊记者/刘英丽 (发自四川绵阳安县)

　　除了帐篷，灾区现在最紧缺的就是医疗人员

　　沸水镇位于绵阳市安县境内，这里与高川乡相邻(详见地图二，P42)。高川和茶坪山上的灾民在地震几天后才开始陆续下撤，其中一部分就暂时安置在沸水镇内的两所学校——沸水初中与小学。

　　2008年5月19日的中午，沸水镇内已经有点热闹起来，两条主要街道上能看到解放军、受灾者以及穿着各种圆领衫的志愿者。不管认识与否，见面问路或者想要搭车都会很快得到答复和热心帮忙。地震后的川西穿梭着这几路人马，总令人联想起当年的串联——从全国各地开着车、坐着火车以及飞机来的人，不管是医生、老师、学生或者白领，都想来做点事情献点爱心。地震后的川西成了一座舞台，演出的主题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虽然演出中难免有杂音。

　　19日到达沸水镇的一支上海志愿者中就爆发了“战争”，这一行20多个男女出发前选出了一个组长，但在具体执行中又有不少人质疑组长的能力。下午时分，这群男女的矛盾终于爆发，路过时听得到女组长的哭声。

　　另外一路人马，是由7男1女组成的一个医疗队，他们早晨抵达沸水，一直忙着照顾伤者，实在没有时间争执。这支“组合”在5月15日之前完全不相识，因缘际会，不同地方、不同职业的人员组成了这只“八路”医疗队。

　　杨博

　　杨德威，男，1966年生，香港人，分子病毒学以及中西医临床博士后，动物医学和中西医临床医学博士。他是这个医疗队的主心骨。

　　5月15日，杨德威在广州组了个医疗团，40多个医生护士飞到成都。曾参与过印尼海啸等救援行动的杨德威随身携带了大量的外科手术工具以及止痛药等。第一站他们先去红十字会报到，等了半天后不见动静，杨德威准备单独行动。为了不浪费资源，同来的医生护士分为多组，奔赴不同的地方。后据从14日到四川省红十字会做志愿者的徐彬介绍，红十字会不赞成派志愿者前往灾区，大部分身在前线的志愿者均为自发组织，与红十字会无关。

　　杨德威的确是自发的，随身携带的药品器械就价值10万多，来往的费用全部自费。在成都他碰到了另外一些想这么做的人，“稀里糊涂”，他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最多的时候有近50个同行人员，彼此不相识，大多没有医护经验。

　　这一行人到达绵阳之后开始分拆。由于交通管制，很多重灾区不让进，有一半人留下不再前行。杨德威此时面临的最大困境在于不知道哪里更需要医护人员，军方或者政府都很难给出准确答案，往往是收到短信赶去一个地方又发现那里根本不缺医生，于是再转战，耽误在路途上的时间多过给伤者做手术的时间，杨德威为此很是恼怒。

　　16日下午3点多，他们到达安县境内的永安镇石门村，该村建筑多为砖瓦结构，死伤不多，当天有100多个病人前来，没有特别严重的。杨德威大呼“不过瘾”。但这个村子交通不方便，物资严重紧缺，医疗队又去协调有关部门调配物资过来。第二天，为了“满足”喜欢做手术的杨博(一起的队员对杨德威的称呼)，几个来自成都的山友在周围村庄搜救，当天带回来3名重伤员，其中一个小腿部严重发炎，再晚几个小时就必须截肢了。长得魁梧结实，皮肤黝黑的大汉杨德威，对待所有的病人和自己的队员都很温柔。只有一次在面对CCTV记者时说了“NO”，还有就是为调配物资和医疗组的信息不完整而发过一大通牢骚。

　　18日晚，在石门村实在无人可医后，医疗队转到了秀水镇。秀水是个大镇，当时已有不少来自各地的医疗队入驻，包括一些外国专家。19日上午，杨德威又赶往沸水镇，听说这里将下来一批高川乡的灾民，其中有不少伤员。这时他的队伍已经大为精减，只剩下来自南京的小业主陈娟、上海一家网站的技术人员周钢、北大研究生胡水、负责对外联络的成都山岳队员海海(网名)等8个人。杨德威称赞这些刚刚相知相熟的人：“真的很棒。”

　　小妹

　　19日中午开始，还是断续有人找杨德威诊疗。下午开始就成了车水马龙，伤者不断。负责外联的海海大大松了口气：“这下不会再被杨博抱怨了。”

　　杨博忙，陈娟就跟着忙，她已经连着三天没有脱鞋睡觉了，当晚她将袜子和鞋脱掉后，帐篷里发出很大的酸味，一个多小时后才散去。沸水镇已经有物资配送，但没有通水，她和男人们一样每天用一点矿泉水湿下脸，不刷牙。陈娟在南京开一家蜂产品店，听说地震后关了门就往成都走。几天来，她的朋友们多次发短信，说前方危险，希望她早点返回，但她一直在坚持。

　　下午的病人大多是砸伤。有位村民在搭建帐篷时被柱子砸伤，脚踝处一条10多厘米长的口子，血肉翻出，能看得见筋骨。杨博开始动手术缝合，20分钟内缝合完毕，且针脚齐整。杨博在一天内做了10多个外科手术，大叫过瘾，每例都不用麻药，说是用了不利于长伤口，但看得出伤者并没感觉到不能忍受的痛。手术后用一块巴掌大的纱绵捂在伤口上，一二十分钟后，伤口奇迹地结痂了。杨德威说，那块纱绵的成本很低，也就几毛钱。

　　在杨博做手术时，陈娟就成了护士——消毒手术刀、穿缝合的针、适当的时候递纱棉。杨博叫她“小妹”。不手术的时候，陈娟就帮着配药。一天下来，杨博叫“小妹”的频率最高，一直对她赞不绝口。毕竟，陈娟过去完全没有医护经验，都是现学现卖，但看得出，她认真踏实且不怕吃苦，上手非常快。

　　陈娟的母亲在她5岁时得了白血病，她的成长几乎就是陪妈妈上医院打针、化疗的历史。看到妈妈的痛苦，陈娟觉得要时刻帮助那些病人。听说地震后，杨德威准备在成都成立一个专门的救援队伍，陈娟表示无论多难，她都要参加。

　　戆戆

　　一对高川乡茂香村的老人被担架抬、自己走，花了两天时间到达沸水镇。一个72岁，一个68岁。72岁的曹四新脚部浮肿，还患上了肺气肿。戆戆(本名周钢)去给他看病。

　　周钢来自上海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大专学的是骨科，有医疗经验。地震后，他打算辞职来做志愿者，但公司负责人得知后，不仅没让他辞职还给了他一个月带薪假期，动员同事将捐款给他直接带到灾区，还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给他写博客。

　　周钢来后就没时间写博客了。沸水镇尽管通了电，但病人多，到20日的时候周钢自己也在吃药，多日来睡眠不足让他有些感冒症状。

　　直接与伤员打交道，最大的担心就是感染。除了外伤，很多人尤其是孩子都出现了脸部、背部甚至全身的红疹，发痒，很多人用手去挠，结果越挠越重。杨博认为这是湿气重、螨虫叮咬所致。他用氟轻松等三种药配在一起，用棉签擦拭，止痒效果不错。村民闻讯而来，还有很多人从其他村子过来讨这种药。

　　20日，最后一批高川乡的灾民终于到达沸水镇。解放军军营里也开始流行这种红疹症状，严重的整个背部全是，奇痒。医疗队赶忙给部队人员配了几瓶药带去，并叮嘱他们注意隔离，等到20日中午时，配药严重不足，只能等待成都的志愿者送来。杨博决定下午直接去军营看病，对症下药。

　　曹四新老人一直在称赞这些上山运人的解放军，很多老人、伤员是他们一步步背下来的。曹四新在路上不断要求放他下来，尽量自己走。山路很危险，上面还在滑石头下来，一个人走都很费劲，何况还要背人。

　　胡水

　　在这支医疗队来之前，沸水镇的镇医院也在看病，但他们是收费的。得知有了免费看病的地方，来沸水初中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地震引起的伤，很多多年未能治愈的病都来找杨博，比如皮肤病、胃病，甚至有个妇女来求生孩子的方子。山里的医疗条件确实很差，他们很多人过去不看病，能忍则忍。

　　杨德威是来者不拒。因为学的门类杂，什么问题他都胸有成竹的样子。要么开西药，要么开中药，还会给出用生姜擦背这样的偏方。病人少了他还要吹会口琴，说自己其实在音乐界更有名，他做的小提琴是华人里卖得最贵的。在场的人对此将信将疑，但他的口琴确实吹得不错，悠扬婉转，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下，在一个遍地伤员的环境里，能听到音乐，心里觉得很熨贴感动。他医治过的患者在旁边起劲地鼓掌。

　　胡水也在鼓掌，他是北京大学研究生，喜欢开玩笑，耍幽默。在跟着杨博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学到了太多东西。

　　在这一天内，也有一些灾民出现了食物过敏的症状，大约有十几例。“或者是方便面，或是因为水，这些患者都是因为吃了东西过敏”，杨博说：“能不能通告下电视台，提醒下呢？”

　　正说着，沸水镇的几个村妇带了一锅粥送给医疗队。她们觉得这些人很辛苦，用自己的粮食做了饭送来。看到高川乡的灾民走一两天下来，比自己还惨，激发了她们的恻隐之心。

　　从13日开始，沸水镇的几个村妇轮流上山给灾民送吃的，没有人组织，她们来回要走一整天，下山后脚疼得都没法走路。上山送粮食，下山捎带人，从未空手过。部队到后，她们又主动给部队送饭。“你们都是来帮我们的，我们的粮食很快就有收成了，不必担心，多吃点。”其中一个叫李玉瓶的说。

　　医疗队除了杨博、小妹、戆戆、胡水与海海，还有一个华西医院无法透露姓名的医生，他是偷着跑出来的，回去恐怕要受处分。20日中午，也是在这群妇女的努力下，医疗队成员居然吃到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猪肝、土豆炖鸡、青蒜炒肉片和白花花的米饭。连日来吃饼干喝矿泉水，见到菜令大家两眼放光，狂赞好吃。

　　沸水镇已经开始有猪肉卖，10元一斤，苹果1块8，比平时价格还要低些。争吵后的上海志愿者看到医疗队的辛苦，主动去买了肉，去地里挖了土豆，让村里一个厨子帮着做了。他们要求治疗队先吃，吃完了才轮到他们。

　　在这个小镇上，你做了什么，做了多少，都一目了然。背人下来的解放军、帮着治病且不收费的医疗队甚至偶尔争执的上海志愿队都得到了镇上所有人的敬重与爱，他们不断说着：“你们那么远来，辛苦了。”

　　很多患者被医治后要给钱，得知免费后一脸茫然。他们变得手足无措，连声说着谢谢，眼里是真挚的感谢与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