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访灾后震区宁强:国家级贫困县的救赎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6月12日10:50 三联生活周刊

  灾后震区踏访之二——

  宁强县位于陕西汉中西南部,人口34万人,总面积3200多平方公里,是全国重点扶贫县,全县农民人均年收入只有2000余元。巴山与秦岭在宁强县内交汇,区内层峦叠嶂,沟谷纵横,耕地大多都在山坡上,每个农民平均只有七八分土地,粮食甚至都不能自给。除了几座矿山,全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企业。

  “5·12”汶川地震波及宁强,尤其是5月27日发生在宁强境内的5.7级强余震,使这一贫困地区再受重创,受损房屋21万多间,超过24万人成为灾民,全县所有人都住进了帐篷。

  2007年,宁强县的财政收入达到创纪录的3800万元,这已经是历史最高水平了。宁强现有吃财政饭的公职人员1万余人,如果以平均月工资1000元计算,全部财政收入尚不够开他们4个月的工资。

  地震如摧枯拉朽一般,将脆弱的乡村经济体系摧毁。对灾民来说,为了盖房大多已经负债累累,没了房子,就一无所有。他们刚刚完成的微不足道的积累,被这场灾难再度清零。

  记者◎李伟 摄影◎黄宇

  等待地震

  5月30日我来到宁强,凌晨4点多,宁强县的居民在睡梦中被惊醒,纷纷走出帐篷等待黎明。“我县可能发生较大规模余震,请居民们远离危险建筑,不要在家睡觉。”——架着高音喇叭的警车闪烁着警灯,对县城各个居民安置地喊话。

  县城的一天开始了。

  面积为4.4平方公里的县城,是全县唯一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城里居民3万多人,政府公职人员,小店经营者和下岗工人、待业青年差不多各占1/3。5月12日地震后,大部分居民就已经搬到街上搭建地震棚,5月25日与5月27日发生了两次强余震,使他们再度成为惊弓之鸟。

  关于可能发生强余震的预告、预警在各个渠道内流传,甚至精确到了某个时间段。政府不敢让居民停留在家中,每天都会出动警车以喊话方式把房间内的人赶出来。“我们每天什么都不干,什么也干不了,有家不能回,就是在等一场地震。”一位居民对我说。

  太阳渐渐升起,地震棚里的滋味不好受。居民们说,今年气候有些反常,往年没有这么大的昼夜温差,现在晚上要穿棉袄,中午又热死人。人民广场、三角洲公园等4个开阔的广场区域已经搭满了抗震棚,所有救灾帐篷都优先满足乡村,县城居民只能自己动手解决问题。

  彩条布的价格最高已经涨到了25元/米,而以前只卖五六元,搭一个最简单的棚子至少需要4~5米。充气垫也卖到80元钱,露营的小帐篷更是要400元,少一分都不卖。这已成为生活本来就窘困的居民们的负担。

  小家庭重新恢复为大家庭,父母兄弟们又住到了一起。有些家庭还搬出了电视机,除了看电视,唯一的消遣就是打麻将。还有的家庭搬来了小煤炉,自己生火做饭。棚子首尾相连,见缝插针,经济条件稍好的还可以搭上一块防太阳的黑篷布,能抢到树荫下的位置已经算十分幸运了。经济条件差的只能搬一块床垫,睡在某个宽阔的房檐下。只有孩子们体会不到恐慌,他们迎来了一个提前的暑假,每天在棚子外跑来跑去,或者聚集在街边打台球。

  街上95%的商店都落下了卷帘门,没有几家店主敢在屋里做生意,想找地方吃饭都很困难。开发廊的小刘和小何是个例外,这对来自燕子砭镇的小夫妻就坐在门口,稍有风吹草动就准备跑出门外逃命。“我们也是没办法,在外面躲了几天又回来了。”小刘对我说。在她的店里洗头收3元,理发收5元,她的脚割破了,害怕踩到头发感染,所以只做洗头的生意。“也只能这样了,我们这个月肯定连房租的钱都赚不回来。”小何说,“但是不开门的话,连饭钱都没有了。”平时一个月他们有1000多元的收入。

  40岁的詹建荣把自己的棚子搭在了县政府的大门外,从5月12日开始他们就一直住在街上,这块街边便道上密密麻麻住了100多人。詹建荣一家每天把晚饭提前到16点,都是他自己回家做好再端过来,因为妻子和女儿都不敢回去。“好几次地震都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所以我们提前吃饭,逃起命来也有力气。”詹建荣说。

  傍晚时分,他发现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有两条细如发丝的裂纹,这立即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警觉,经过商量后叫来了市政工程队,用了1个多小时,把这根电线杆连根拔走了。

  1976年松藩地震时,詹建荣一家在外面住了40多天,这一次他不知道还要住多久。他们夫妇以前都是县里的工人,他在一家水电站工作,妻子在火柴厂上班,2000年左右两个人都下岗了。为了过日子,他从信用社贷款,在街上开了一家20多平方米的鞋店,到现在还有4万多元的债没还清,一分钱储蓄都没有。

  5月12日后,詹建荣的鞋店就没有营业,以前他每个月能赚1000多元,但这也仅仅刚够吃饭。“现在吃啥都贵,我们3口人每个月省着吃也要1200元。”詹建荣满脸愁容地说。

  他15岁的女儿今年要参加中考,考期由于地震而推迟了。女儿的功课好,经常考学校的前两名。詹建荣一心想给女儿找个好学校,前一阵她考上了西安开发区的一所高中,但是借读费高昂,3年下来总共要花4万多元,老詹还没有想好去哪里搞钱。除了地震,他最发愁的就是女儿的读书问题。

  晚上,宁强县巡警队副队长郭天平开着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在街上巡查。居民们被集中到了4个安置点,吃喝拉撒、防火防盗都成问题;原先的居住区人走楼空,更要提防有人趁火打劫。不过从目前看,犯罪率在震后大幅下降。郭天平的妻子也是警察,两人现在已经无暇顾家,所有公务人员在晚上22点后才允许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得不把3岁的孩子交给以前的保姆家照顾。

  公安局的临时办公地就在县青少年活动中心门前的一块空场上,这里也是一个较大的居民安置点。郭天平晚上巡逻回来时,却被附近的居民包围住。由于宁强县的高考如期举行,宁强一中必须搭建活动板房作为考场,而这块空地有可能成为考场之一,老百姓们将会面临“拆迁”。

  “我们都是下岗工人,搭个棚子很不容易啊,彩条布都卖到了25块钱,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力气再搬了。”一位居民说。郭天平解释说,谁家都有孩子要考试,希望大家都能换位思考,另外是不是真的在这里搭建考场,还没有最终确定。另一位居民大声喊道:“高考只是两三天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我们搬?”

  这是一个充满忧愁的夜晚,居民们和考生“争夺”的无非是一块遍布碎石的平地。

  县政府所有的办公处室都转移到了后院的帐篷里,县委书记、县长每天都下乡指挥救灾,大多数时间由常务副县长马九明负责日常事务。在一顶绿色帐篷里,马九明满头大汗地告诉我,倒塌的1.6万户房屋基本都是农民房,如何安置农民、为他们建房是最头疼的事情。“汉中市有个讲话精神,国家、省里为每户居民补偿1.5万元建房费,县上再给一些资金配套。但这钱远远不够,新建房屋的建筑标准要求至少是砖木或者砖混结构。”马九明说,假设县上提供每户2000元的配套资金,就至少需要拿出3200万元,这对一个年财政收入3800万元的小县已经是天文数字,况且还有226所学校、278个医疗机构需要优先拨款修复。

  宁强境内的秦岭山脉矿藏较多,而巴山则十分贫瘠。但是矿藏主要是“鸡窝矿”,矿脉无法连成一片,开采成本高,对自然的破坏也较大,经济价值低。尽管如此,全县财政收入的70%来自于几家矿山,但目前这些矿业企业也全部停工,今年的财政收入肯定达不到去年的水平。

  县民政局长刘国华的手机响个不停,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所有能找到的帐篷分配到农村去,这两天又有5000多人从山沟里被转移出来。“现在收到募捐款有340多万元,我们一分钱都不敢花,要留着给农民盖房子。”刘国华对我说,“资金缺口不是很大,而是巨大。”

  高考不能推迟

  宁强一中最终没有选择那块碎石地搭建板房考场,而是选择了把考场建在操场上,这意味着学生们要将操场上70多个住宿的帐篷搬到别处。

  这所全县34万人拥有的唯一一所高中,承担着年轻人走出大山的梦想。几天后,17个班1169名少年将面临他们人生中第一个格外艰难的时刻——6月6日高考将如期举行。他们几乎都是农民的孩子,现在他们还没有一张安静的、不被太阳直晒的书桌。

  太阳照得人有些头晕。上午11点多,副校长、物理教师傅详武在一个帐篷教室外讲课。12平方米的帐篷里挤了40名学生,他们前胸贴后背地靠在一起,坐在长条凳上,里面不可能摆下桌子;帐篷的一边被掀开,还有20多人必须坐在帐篷前外。帐篷里的学生汗流满面,帐篷外阳光刺眼,有些学生不得不戴上草帽。

  傅详武站在黑板前,左手拿着一份模拟试卷,右手拿粉笔在黑板上写着解题的简要步骤,讲义装在一个破塑料袋里放在地上,他的脸被晒得通红。1990年大学毕业后,傅详武一直在这所学校教物理,他现在是高级教师、副校长,每个月拿1800元的工资。

  5月12日后,全校的教学就被打乱,学校陆续将其他年级放假,也给毕业班安排了一周左右的时间自习。就在他们刚刚回到教室没几天,发生了5月27日的强余震。“上级要求学生全部撤离教室,学生们也不敢在教室里学习了。”下了课后傅详武老师对我说,“现在本来是高考复习的冲刺阶段,但从5月12日到现在,我们每天都在抗震。”

  县政府优先给学生拨付了100顶帐篷,除去临时教室、办公室、存放设备的空间,有50多顶帐篷提供给学生住宿。每顶帐篷里上下铺至少住了8个人,最多的住了12个人,睡在里面的人必须爬过好几张床钻进去。

  1000多名学生有800多人回到了学校,参加最后的复习。上午有老师讲课,下午和晚上安排自习和答疑。50多名教师分为3班,日夜负责学校的秩序,他们也住在操场上。

  学校的食堂也不能进了,原先门口有个大棚做临时餐厅,后来也安置了学校的家属。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150元的生活补贴,每天发一次方便面,学生们只能在校外买东西吃。中午帐篷里热得没法休息,很多学生拿着书到附近的小山上寻找树荫,直到太阳落山。晚上,学校会打开几盏施工用的射灯,学生们围在边上借着灯光看书。

  这所学校的大部分学生都来自本县农村,家庭贫困。学校开家长会给家长发短信,还要注明阴历,因为农民们是围绕阴历农耕的日期来安排生活的。很多学生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有些孩子3年都没见过自己的爸妈。高中生一年学费是800元、住宿费200元,特别困难的可以减免到600多元。每年政府给学校拨款100万元,但这笔费用难以维持学校的运行和发展,学校已经从银行贷款了上千万元资金。依靠自身还贷几无可能,唯一的指望是将来地方财政好转把这笔账还上。

  家在阳平关的王华斌今年19岁,他家5口人,除了父母、弟弟外还有一个聋哑的大伯。父亲在外打工,母亲种田。模拟考试他考了600分左右,如果没有地震,他估计自己至少可以考610~620分,他的目标是西安交大。“我的心里很乱,很难安下心来读书,家里也受了灾。”王华斌对我说。很多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斜上方,眼眶有些发红,他认为这次高考是不公平的。事实上,对王华斌的采访最后竟成为我做的一次心理辅导,我努力让他相信人的潜能往往在最困难的时候被激发,而高考也不是人生唯一的机会。

  “这可能是他们最大的一次机会吧。”傅详武对我说。这所学校每年的升学率有70%,但是已有多年没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了,今年本来有几个好苗子可以发起冲击,在陕西要考上北大、清华往往需要650分以上(满分750分)。

  5月30日,宁强一中的师生们得到确切消息,高考不会被推迟。“我的心里很矛盾。这样的考试违背了高考的公平原则,学生没有地方学习,信心很差。”傅详武说,“但是这样一直拖下去也不行。”

  5月31日下午,活动板房已经在操场的一侧开始搭建。总共71间考场需要4500平方米材料,这一天只运来了2000平方米,剩下的还在西安的工厂里赶工。

  不收挂号费的医院

  宁强县医院是全县唯一一家综合性的二级乙等医院,而且它是一家不收挂号费的医院,县里的中医院也同样不收挂号费,因为即使是两块钱,也已经强大到足以挡住农民看病的愿望。

  院长燕林保从5月12日开始,几乎没有迈出过医院大门一步,除了到对面的县政府开会或者寻找搭建板房的场地。燕林保个子不高但身材壮硕,出生于农民家庭,来自巴山深处。1985年中专毕业后,他进入县医院工作,20多年来边工作边学习已经完成了研究生课程。2007年底通过全院选举,他成为县医院的院长。

  5月12日地震时,他还在做手术,当时患者家属都吓得跑了出来,他还是坚持把手术做完。从那天开始,医院进入了临战状态,尤其是随着震区北移的各种传言,气氛更加紧张。

  燕林保目前把所有诊室都搬到了医院楼下的帐篷里,把不严重的病人都送回了家,只留下了20名腹腔手术或剖宫产的患者。他在帐篷里储备了大量药品、绷带和石膏,准备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可以“战斗”48小时。由于帐篷内白天温度过高,他为药品的存储头疼。他还从汉中的血库中调集了血浆,每种血型20袋,白天存储在一楼的冰箱里,晚上放在帐篷内的冰箱。司机们就睡在救护车上,所有能转移的重要设备都被他带到了帐篷里,CT和X光机在一楼无法移动,他只能祈祷门诊楼足够坚固,如果有大震发生不至于倒塌。“没有这些检查设备,即使有足够的医护人员也无法完成救援。”燕林保对我说。

  燕林保成立了两支救援小分队,由副院长带领,每队10余人。他从朋友那里借来了4部5公里范围的对讲机发给了队长,其他成员每人发了一个手电。“我能给你们的只有这一个手电。”燕林保对他的员工说,“如果地震发生了,你们只要有一口气,爬也给我爬回医院。”

  县医院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燕林保正在急切地寻找活动板房和搭建板房的空地。他计划在院内搭建700平方米的板房诊室,并且希望在院外搭建1500平方米的手术室和病房。“12平方米的帐篷最多只能放4张病床,地方很挤病人的脚都会露出来。我认为12.5平方米的板房是比较合适的,我们必须准备100~120个床位。”燕林保说。

  此时的燕林保就像一个蹲在战壕里的下级军官,随时准备进行白刃战。这名“军官”的月薪是1500元,奖金在最高的月份可以拿到500元。“我们不需要英雄,如果这次战役结束后,没有人认为我们失职,我们就已经很伟大了。”燕林保对他的员工说。

  地震发生后,县政府拨下了第一批10万元救灾款,县医院分到了5万元,广坪分到了3万元,燕子砭分到了2万元。这所医院承担了全县全部的公共卫生事件的救助,去年政府给他们拨了26万元,但这笔钱只够养活4辆救护车。

  最初的几天,燕林保为坚守岗位的员工提供了一餐盒饭。两天后他就取消了这项福利,因为每天2000多元的饭钱也已经超出了医院的承受能力。现在医院有200多名员工,每个人全年的毛收入必须达到7万元才能保证发得出工资。在医院的收入结构中,检查费的利润空间最大,但是宁强县医院却是例外。“农民来看病,实际上就是来买药,他们不愿意为了检查而花钱,不是万不得已的检查,我们也不会让农民去做。”燕林保无奈地对我说,“做一次彩超50元,相当于农民卖100个鸡蛋,做一次CT 170元,我怎么忍心让农民去做呢?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

  即使是得了阑尾炎,很多农民也都是硬扛到腹腔化脓腐烂才到医院来。这是燕林保每天面对的残酷现实,“同样是阑尾炎,农村和城市是不一样的,参加新合作医疗的农民只需要花1500元,城市里就要花四五千元,而我们成本更高、难度更大”。燕林保说。

  尽管是二级乙等医院,在某些硬件条件上宁强医院还难以达到标准。比如床位与护士的比例要达到1∶0.4,内科40张病床就需要16名护士,而事实却只有8名。增加一名护士每年就要增加2.5万元,这也是燕林保目前难以承受的。

  在原有计划中,燕林保今年要盖一座3500平方米的医疗综合楼,他需要一座现浇、框架结构的大楼,把分散在各处的检查、试验设备集中到一起。他已经争取到了卫生部250万元的项目资金,目前的资金缺口至少还有250万元。银行不会为他贷款,他打算通过集资的方式筹到资金。“我不能放弃这个项目,这250万元是我们两任院长费尽心血才跑下来的,在我的任上我要把这家医院带到正规的二级甲等的位置。”燕林保对我说。地震后,盖楼的计划可能要推迟,但是这也坚定了燕林保盖楼的决心。

  他需要一座坚固的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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