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衣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7月09日11:34 人民网

  洪水眼看着要漫上来,水势汹涌。母广芬抱起小纸箱,往外飞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费了这么多心血去做这些羌衣,一定要把它们抢出来”。

  撰稿·贺莉丹(特派记者) 李泽旭(特派记者)

  2008年6月底,在安县安昌镇一个近河的灾民安置点,天蓝色救灾帐篷比邻而居。暑气逼人,38岁的北川县漩坪羌族乡石龙村一组村民母广芬在绣一只包,手势灵动,烟台医疗队的刘妈妈帮母广芬的女儿胡兴梅体检,绣包是为答谢。

  “羌绣本来就麻烦,用心绣,10天到20天才能绣好”,母广芬抿嘴,嘴角跟着上弯,“看,人都走了,我还没绣好”。她是一位面容秀丽的羌族妇人,肤色黝黑,耳上银月珰。

  傍晚,6岁的女儿胡兴梅换上母广芬亲手做的一套羌衣,从帐篷中飞奔出来。这件羌衣,是母广芬在震后逃难中背出来的,鲜艳紫红与耀眼明黄打底,桃红牡丹朵朵盛放,是细心描绘的美丽,寓意吉祥富贵。

  挑花刺绣需缜密思量,母广芬得先在纸上画好样子再开工。光衣服就花费了她4个多月,做搭配的帽子需要1个多月。一针一线,马虎不得。

  抢救羌衣

  5月14日早晨,在距地震2天后,母广芬和丈夫胡敏下山回家,“要给娃娃拿衣服,娃娃冷得不得了”。

  他们居住的这栋两层的砖瓦房是2000年盖的,贷款2万元,今年才还清。一楼已被洪水吞没,前门靠水,后门靠山,他们撬开二楼后门,进去。

  二楼是他们的客厅和卧室,机缘巧合,女儿的两套羌衣、儿子的一套羌衣与丈夫的两件衣服此前就被母广芬收拾在一个小纸箱子中。

  洪水眼看着要漫上来,水势汹涌。母广芬抱起小纸箱,往外飞奔,“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费这么多心血去做这些羌衣,一定要把它们抢出来”。潜意识很强烈。

  1997年,儿子胡飞5岁时,胡敏远赴位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东南部的茂县做泥工,母广芬跟着丈夫,去茂县打零工,偶遇一位精通羌绣的左老太太。左老太太会绣七八十种鞋垫,花色各异,在茂县旅游区,这些羌绣鞋垫可卖到20元一双;左老太太还会做云云鞋,鞋面绣花,样式别致,当时可卖到100元一双,销路尚佳。绣羌绣,做羌衣、云云鞋,母广芬跟着左老太太,样样学会,闲暇时绣上几针,成为她的主要爱好。

  他们逃离居所的整个过程不到2分钟。当天中午,母广芬家的楼房全部被洪水吞没,“见不到顶了”。

  她依然惦记着那些没拿得出来的东西:11年前在茂县花120元买的一根银项链,一克老银子才2元,“很亮”;给丈夫和儿子做的十几双羌绣鞋垫,每做一双都要十几天;给他们做的3双云云鞋,儿子胡飞说,勾针勾的底,绣花面,妈妈做一双鞋,要一个月……

  “都在家里放着,都没拿出来,来不及了!”母广芬样样数,声声叹,能拿出来的这点羌衣,已是她家的全部财产。

  石龙村世代为羌族聚居地,除少数从外地嫁过来的汉人媳妇外,绝大部分均为羌人。

  生活不易,母广芬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三姐弟中,她是长姐,长姐如母,读到小学二年级时,为挣工分,不得不辍学;13岁时,她和同村小伙胡敏订了娃娃亲,胡敏在湖北宜宾当了两年兵回乡,1989年,他俩成婚时,胡敏找他四舅借了300元钱,婚事是跟他妹妹一起办的,一嫁一娶,减少开支。最窘迫之际,他们“连2元钱都借不到”。但母广芬很坦然,“没钱没关系,只要我老公自己肯学手艺,只要两人关系好”。

  她很懂得将琐碎的小日子操持起来:养了30多只鸡,震前,还在攒钱准备买头猪;跟所有勤勉的羌族妇人一样,她每年会做一两百斤腊肉,挂于房梁,黄酥酥的……丈夫胡敏必须外出打工以维持生计,他做泥匠,倘若干满一个月,能有1500元至2000元收入,这是一家的主要经济来源。2007年,他们夫妇在北川县城打工,胡敏一天挣60元,母广芬挑地砖跟沙子,每天有25元至30元。

  “幸亏今年没在北川县城做”,跟一位乡亲提及这段经历时,母广芬幽幽感慨,有些后怕。

  儿子胡飞常想起那些沸腾的过往,胡飞的羌歌唱得不错,在漩坪中学读初中期间,他学会了跳锅庄(沙朗),北川县政府曾组织漩坪的孩子集中学跳锅庄,胡兴梅也会跳了。

  每逢农历十月初一的羌历年,在北川县城、漩坪乡政府,许多羌人都要穿上传统的羌衣,这时的夜晚是醉人的,族人在坝坝里燃起篝火,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油香,人们围着火堆唱羌歌、跳锅庄,“有人要跳通宵,人挤人,闹热得很”,母广芬记忆犹新。同样热闹的还有农历六月初六的转山会(祭山会),男女老幼,人声鼎沸,盛装出席。

  在北川羌族自治县北部偏远的小寨子沟自然保护区的五龙寨,山高谷狭,羌人在此地世代繁衍,喝咂酒、跳锅庄、敲羊皮鼓等羌族习俗悉数保存,“在五龙寨,许多人都会做羌衣”,胡飞说。但在石龙村,更普及的是绣羌绣鞋垫,像母广芬这样会做羌衣的人,少之又少了。

  迁徙

  离开,成为唯一的选择。

  悲怆的迁徙开始了。5月16日清晨6点,母广芬一家跟随石龙村一组200多号羌族族人,一起往山外走。一些行动不便的老弱病残留在村中,等待救援。

  出发前,母广芬到2里之外的一处山涧,接了点山泉,又从山上农户家借了个锅,将水烧开,灌在两个捡来的矿泉水瓶中;别人给她的30个煮鸡蛋,她也背上。从家里抢救出来的羌衣,她塞进一个蛇皮袋里,和儿子轮流背着,丈夫抱着女儿。

  一家人上路了。震前通往北川县城的路位于大山底下,此刻已被洪水吞噬,他们必须在密林中探出一条新路。

  有些路段窄到仅能搁下一只脚,泥水四溅,“一步一步,纳着纳着走;走不动的人,咬牙都要走,大家只想着逃命”;山体滑坡厉害之处,不断有塌方发生,“山垮得哗哗响”,一位乡亲负责盯着顶上是否有山石滚落,其余人一个接一个,跟兔子一样,梭过去。这是一支长长的队伍,怕被砸,所有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走到草山沟,母广芬抬头,高山直拔入云,“往山上看,帽子能掉到地上”。他们从一个山脊下来,又转入另一个山脊,似壁虎,贴着岩壁爬行。脚底是万丈深渊,余震不断,地在吼,山在晃,石头轰隆隆地滚落,稍有不慎,即会殒命,“胆子小的人是眯着眼睛,被牵过去的”。

  所有的行李都成为前行负累,人们开始气喘吁吁,边走边扔东西,一些人把外套都甩了,“好多人走路都没法了,没法拿东西,就跑个光人出来”,羌衣不过几斤重,母广芬的步子越来越沉。

  路上开始可以捡到一些吃的了,这些东西,前面的人们是带不走了。母广芬捡到一袋奶粉、6个面包。他们遇到一个外地滞留游客,女子拄一根棍棍,脚底磨出血泡,一瘸一拐,她告诉母广芬,已走了3天,她身穿的裤子是路上捡的,原来那条磨烂了。母广芬给了女子一瓶水、3个鸡蛋。

  水其实是最珍贵的。他们只剩一瓶了,去找小山涧,那里有小股泉水淌下,还算清澈,用手捧着喝,“很多大沟里的水是浑的,乡亲们说,那喝不得,有毒!”

  走到曹家沟,他们碰见进山到村里搜救未撤离群众的解放军,汗流浃背的解放军抢着帮母广芬背女儿胡兴梅,她如何也不肯,“要不得,你们太辛苦了!”推托不过,解放军给了胡兴梅一瓶矿泉水、一个面包。解放军开始喊话,让群众减重前行。“兵哥劝我说,把衣服甩了吧,下面有的是衣服。我就是舍不得甩,一直背着”,现在扔了,太可惜了,母广芬想。

  翻越5座大山,当晚8点,他们走到了北川县擂鼓镇,黑压压的人群,在路口齐聚,等候前往绵阳市的车辆。2个多小时后,他们被送至永新中学安置点,凌晨2点,他们尚未分到铺盖。需要铺盖的人太多了。胡敏父子在一堆尚未来得及分发的赈灾衣服上和衣而眠;母广芬的脚肿了,她带着女儿,跟母亲挤着躺在一块木板上,她摸了摸那个蛇皮袋,一路艰辛,背出来的羌衣还在,她稍微放了点心。

  6月1日,在他们栖身的这个由彩条编织布搭建的灾民安置点,人们都睡在砖头上架着的木板上。母广芬从蛇皮袋中翻出羌衣,给女儿胡兴梅换上,小女孩登时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胡兴梅和小伙伴唐佳、刘露露边唱儿歌边跳舞,“母鸡母鸡叫咯咯,鸡蛋已生落”,雀跃得很。孩子们的笑脸,弥足珍贵。大人们开始给孩子们鼓掌。3个孩子兴奋得小脸红扑扑。

  “只要一家人都平安了,我们还可以重新来”,仍在等待安置决定的母广芬说,即使居无定所,她仍热情邀请记者到帐篷中做客。6月初,儿子胡飞去了绵阳市区一家火锅店打工,那里会给他一个月500多元;半个多月后,丈夫胡敏去了永新镇上帮忙装卸救灾物资,9个人卸一车,一共120元。

  故土难舍,羌寨难离,却回不去了。母广芬听说,她们村有可能被整村安置到烟台,也可能到内蒙古……这都没关系,活着,就有希望,就得好好活下去,“国家安排我们在哪里,就是哪里”,她坚定地说,自己会带上羌衣,一起走的。这是跟羌寨仅存的连接,不思量,自难忘。(来源: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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