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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沈嘉禄(主笔)
一块又脏又破的旧砖头,稍加凿刻就成了一方砚台,卖得还特贵,这一切都缘于两个因素:一,砖头积淀了上千年的 时间。二,文化人在上面刻下铭文并研过墨。砖砚的价值,其实就是文化的价值。
在收藏这档事上,中国与欧洲诸国收藏家的聚焦点有些错位,比如说文化人的宝爱,欧洲的书呆子喜欢将鹅毛笔、蘸 水笔、藏书票(有人专门收罗情色藏书票)、邮票、初版书、大理石雕像等狂喜收纳。中国的历代文人也钟爱布面线装的古籍 ,对绘有春宫画的奇书也视若拱璧。此外,对文房四宝的追寻,赛过一场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接力赛,光是砚台,就玩了上千 年,经过无数轮全国范围的大PK,最后评出四大名砚。然后又从这个庞大的体系中分出一支:砖砚。
最近几年,随着国内艺术品收藏的升温,不少流失在海外的砖砚也开始悄悄回流,在拍卖会上屡创新高,并成为文化 人收藏的一大亮点。
太守法书重归故园
童衍方对吴昌硕素有研究,在他的书斋兼客厅中看到吴昌硕的石鼓文对联,看到装在镜框里的吴昌硕的小写意书画册 页,看到同样装在镜框里的吴昌硕金石拓片及题跋,记者不至于吃惊。但看到“清代隶书第一人”伊秉绶的一幅横披和一幅立 轴,而且都是最有代表性的伊氏隶书,脸上的表情大约可以用惊愕两字来形容吧。横披是:“月华洞庭水,兰气潇湘烟”。轴 头是:“慎言语,节饮食,有道德,能文章,大富贵,亦寿考”。
童衍方还藏有伊太守的一件行书轴头。1988年他去日本访问,在日本篆刻界泰斗小林斗庵寓所中看到它,静静地 挂在书房里。毫无疑问,是很久以前从中国大陆流出去的。2000年童衍方再访日本,偷闲做客小林斗庵家,看到这幅字还 挂着,这说明老先生也极喜欢伊秉绶的字。2003年他又出访日本,当然也要探访小林斗庵。这次小林刚收藏了一些字画, 墙上得展现新欢,伊秉绶的这幅字就收起来了。不久,这件作品出现在国内一家拍卖行。童衍方一打听,果然是从小林斗庵家 中拿出来的。“那么我就出手了,无论多大的代价都要。经过多年秋水伊人般的追寻,这件作品终于回归祖国,并与我誓定终 身了。”他喜孜孜地说。
数个月后,日本书法篆刻界一代宗师小林斗庵溘然去世。
中外书法爱好者都知道,童衍方一手金农体漆书写得一流,这当然也缘于他对金冬心的孜孜研究。前不久他刚刚从台 湾收藏家那里访得一件金农的手简,日本的装裱精致古雅,而金冬心的一百多字又如一把珍珠闪烁在绸缎一般的信笺上。“这 件东西最早从大陆流到台湾,再流到日本,现在总算重归故园了。”
随着我国经济的持续发展,艺术市场的日益成熟,收藏者队伍的扩充,不少流散于海外的文玩开始回流,这对国内收 藏家而言,是不幸后的大幸。
缶老对联喜贺新郎
童衍方年轻时就师从著名书画篆刻家来楚生、唐云两位先生。经年磨砺后脱颖而出,玉树临风,他擅长书法篆刻,亦 擅写意花鸟。童衍方现为国家一级美术师、上海中国画院画师、西泠印社副秘书长兼鉴定与收藏研究室主任、上海书法家协会 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篆刻委员会委员。
他说:“来先生教我书画篆刻,唐先生教我收藏鉴赏。”
1975年,童衍方师从时任上海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上海博物馆鉴定委员、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的唐云。不久, 唐云画了两幅大尺寸作品恭贺童衍方新婚,之后又派人邀他共赏一副吴昌硕的对联。吴昌硕的作品笔力雄健,气息醇厚,师徒 二人都抚掌叫好。唐云见他喜欢,就豪爽地说:“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做贺礼。”童衍方受宠若惊,马上说:“这副对联在 我新房挂一个月,算是度个蜜月,也感谢唐老的美意。”但唐先生坚持相赠,恭执子弟礼的童衍方只好怀着深深的感激收下厚 礼。
童衍方说:“这个时候我们的新居只有十平方米,墙上空白处只够悬挂半幅对联。于是选择题有落款的下联挂于房内 ,朝夕相对,悉心研摩,受气充沛。你看现在这副对联装在红木镜框内,下联颜色明显比上联发黄,就是经久悬挂所致。”
数年后唐云在家招待外国友人,嘱童衍方作陪。席间谈及吴昌硕,唐先生就指着童衍方说:“他也研究吴昌硕,我还 送过他吴昌硕的对联。”大家顿时艳羡不已,或问:“此物还在你手里吗?”唐先生说:“东西送人了,或易物,或再送人, 都随受者便,不必再多问了。”童衍方马上起身应道:“唐老厚礼,我一直珍藏无损,并且已经有了‘孩子’了。”所谓“孩 子”,就是童衍方在数年间陆续收集到的九件吴昌硕作品。唐云先生饭后送走客人,按习惯小睡片刻,童衍方则遵嘱回家取来 大小十件缶老作品,等唐云睡醒后,呈请先生细细品赏。唐先生边看边跟童衍方讲解作品特点、人物掌故。暮色将合时,唐先 生面露欣慰的笑容:“我的吴昌硕对联没有送错人。”
砖砚如何成为文玩?
在唐云的指点下,加之本人的倾情追寻,经过数十年间的努力,童衍方的收藏蔚成大观,书画、篆刻、拓本等品种中 包括明清董其昌、文征明、张瑞图、伊秉绶、刘墉、王文治、金农、罗聘、丁敬、黄易、陈鸿寿、蒋仁、赵之琛、奚岗、阮元 、张廷济、邓石如、包世臣、杨守敬、杨岘等大家的作品,晚清大家中则有吴昌硕、赵之谦、徐三庚、黄士陵、翁同龢、蒲华 等。近现代名家有齐白石、陈半丁、吴湖帆、来楚生、唐云等的精品。
在他的收藏中,砚台是一个主要品种,共收藏了150余方。其中的近百方砖砚大都留下模印的纪年文字,大多刻有 砚铭,流传有序,而且有相当一部分出自书画名家。
砖砚从它诞生于书斋画室的那天起,就无拘无束地体现了文化人的好古雅癖,它的随形制式,它的性灵小品式铭文, 它的清晰人脉,都使一块残垣断壁中的旧砖突然焕发出鲜亮的文化光焰,照亮寒素的书斋,照亮洁净的香案,照亮虫噬的典籍 ,照亮文人孤寂桀傲的心。
举一个例子,鲁迅就是一个砖砚迷,他曾收藏过一方砖砚,配以紫檀天地盖。砖侧有“大同十一年”的字样及花纹, 经考证系南朝梁武帝大同十一年(545年)的古砖。1924年鲁迅因与周作人夫妇发生矛盾,被迫迁出八道湾,后来又返 身去取书及物品时,受到周作人和其妻的骂詈殴打,紧急中随身抢带而出的古物只有这块砖砚,可见鲁迅对它的重视和珍爱。
三十多年前,那还是“文革”后期吧,童衍方到朵云轩去,在内柜看到一方汉代的砖砚,整体感觉就是古朴苍茫,砚 侧的铭文为“黄龙二年”,前面的物主为它配了楠木天地盖,盖上有铭文:“此砚出于星沙古井,有黄龙二年字样,余得其半 ,分为两,一赠云沙老人,一制为研,细若端石,可称妙品。”可见,发现并制此砚者是一个有雅癖、有品位的文人。他一眼 就喜欢上了,花2.65元买下。捧回家磨墨,果然好用,从此写字、画画都劳驾此砚。
有个朋友得知童衍方偏爱砖砚后,送来一方由晋砖改制的砚台。这方砖砚长不过四寸,砚池作顺水淌流式,前开小深 池蓄墨,是砖砚中的袖珍品。童衍方拿过一看,大喜过望,原来是清代名僧六舟上人亲自凿刻的文房用品。六舟法名达受,俗 姓姚,为白马寺僧人,喜欢云游四方,不受法规束缚,善书画,所作花卉很得徐青藤纵逸之致,尤以墨梅为时人称道,后在西 湖边上的净慈寺当家。这个净慈寺就因那个疯疯颠颠的济公和尚而名扬天下。这个达受和尚喜欢收藏,金石、拓片、碑版都在 意,故而阮元称他为“金石僧”。
在童衍方收藏的砖砚中还有一方是清末小说家刘鹗的“汉永宁砖砚”。刘鹗写的《老残游记》是一部流传极广的谴责 小说,在中国文学史和社会史学上有重要地位。童衍方所藏的这方刘鹗旧藏的汉砖砚长18.5厘米,宽12.5厘米,厚4 .5厘米,砖砚右侧有隶书记年:“永宁元年八月”,此隶书细劲清圆,具汉礼器碑神韵,于端严整肃中蕴险峭之气。左侧有 晚清著名书画篆刻家赵之琛的隶书题记:“自然室主人珍赏,次闲题。”最为难得的是黄花梨砚盖上有刘鹗铭记首题隶书“汉 永宁砖砚”五字,后有楷书铭记一篇。
拿起此砚,脱掉眼镜,兴致颇高的衍方兄朗声诵读起来:“汉砖今既鲜睹矣,永宁砖尤不易得,按安帝庚申改元,初 曰永宁,次年辛酉复改为建光,历时至暂,造砖殊无几何,今获斯砚,允宜拱璧视之。铁云题识。”
童先生看我一眼后又补了一句:“东汉永宁元年为公元120年,次年即改元为建光,上下历时只二年,所以汉永宁 砖存世极少,说它珍品绝非虚妄。”
千年砖砚铭刻心迹
童衍方又拿出一方“永康七年砖砚”给记者欣赏,这是高络园曾经把玩过的旧藏。砚的右侧是隶书“永康七年岁在丁 巳作”,左侧是几何纹,砖砚的底端一面是叶潞渊刻的铭文:“元康七年丁巳砖,一勺清泉磨麝烟,好画琅玕换酒钱。潞渊。 ”天地盖是老红木的,由唐云画了一株修竹。此砚传到童衍方手中,他难掩欣喜之情,脱口而出地在天头一面上留下了自己的 铭文:“永康永康,得之者昌,勿谓小缺,尽显苍茫。己卯小寒,晏方。”
记者问他为什么在珍贵的文物上镌刻字迹,这算不算损坏原物?童衍方回答:“砖砚是一种忠实记录年代的实物,后 人将它提升为古玩,就使它承载了前辈文人的生命体验。但同样它也是文化人心迹的记录,那么后人——比如我,有幸有缘得 到它后,不会将它束之高阁,更不会当作投资盈利的筹码,而一定要激活它的生命,发挥它的作用,体现它的价值,这才是对 宝物的最大尊重。比如用砖砚磨墨写字作画,或在砖砚侧面或盖子上铭刻一些书画,记录我对它的追寻经历,以及把玩使用后 产生的感情,请它来见证我的艺术生命。”
童衍方意犹未尽地说:“我总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不是死的,它应该是活态的呈现。我收藏书画、金石,包括这批 在某些人眼里可能是一堆旧砖头的砖砚,对个人而言,是一种滋养,一份情怀,对书画界以及整个社会言,就是为了进一步梳 理、破译它的文化基因,然后强化、优化它的先进文化,为今天的文化创新服务。乾隆皇帝也收不尽天下宝贝,何况我一介布 衣?过手即是缘,如果能在器物上留下自己的心迹,那就非常幸福了,也对得起后来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