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访北京奥组委开、闭幕式工作部部长张和平
8月8日开幕式当天,张和平在“鸟巢”三层的工作台上,领着他庞大的创作团队,兴奋又忐忑不安。由于天热,傍晚18点多现场工作人员给每人发了把扇子。一旁的张艺谋抢过张和平的扇子,随手拿起黑色的碳素笔,写下了“天佑中华、平安顺利、必定成功”。张和平说:“这就是我们当时的心情,全球60多亿人的众目睽睽下,不能失败。”
主笔◎吴琪
8月10日上午,62岁的张和平一觉睡到了10点钟,“两年多没这样睡个完整觉了”。从2006年奥运会开、闭幕式工作部正式成立以来,原北京市政协副主席张和平开始了每天24小时的“随时待命”。好多天连轴转之后,张和平掩饰不住疲惫,但心情却非常放松。
张和平开玩笑说,原本他在奥组委这边的工作是虚的,在奥组委主席刘淇为组长的开、闭幕式工作领导小组里,张和平是9个成员之一。2006年初的一次会议上,许多同志提出需要有一个既懂艺术又懂政治的领导来专门抓开、闭幕式工作,会议议定,由张和平担任开闭幕式工作部部长。那天晚上,张和平带上秘书和司机,3人在一个叫做“小碗干炸”的小饭馆里喝起了二锅头, “对于一个终身从事文化工作的人来说,我知道此后的路有多么艰难……”
8月8日开幕式当天,张和平在“鸟巢”三层的工作台上,与他庞大的创作团队,兴奋又忐忑不安。由于天热,傍晚18点多现场工作人员给每人发了把扇子。一旁的张艺谋抢过张和平的扇子,随手拿起黑色的碳素笔,写下了“天佑中华、平安顺利、必定成功”。
精心准备的开幕式一旦大幕开启,张和平就放心了一大半,有过众多电影、电视剧、舞台剧制作经验的他,太熟悉观众的反应了,“我一听那声音,马上能感觉到,成功了,观众喜欢”。但是直到主火炬塔顺利点火,他高悬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我们用世界语言讲述的中国故事,大家看懂了”。对张和平个人来说,两年多前那个喝“小二”的夜晚变得非常可爱,“从内心来讲,做这件事情,就是为了一种责任,一种光荣”。
三联生活周刊:开幕式开始前,您的心情是不是到了最紧张的时刻?
张和平:心情真是挺复杂的,我们工作了这么久,总在倒计时倒计时,突然时间就真的到眼前了。我是既有信心又忐忑不安。我从1961年开始做文化工作,整整47年了,也经历了非常多的大型活动,但这次奥运会无疑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盛大的一次,全球60多亿人观看的盛事,不能有任何疏漏。以前我做北京紫禁城影业公司老总的时候,投资冯小刚的贺岁片《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等,也投资过电视剧,比如《过把瘾》、《宰相刘罗锅》,还有那么多的舞台剧。但是这些都没法跟奥运开幕式比,我或者是导演班子里的张艺谋、张继刚、陈维亚等人,没有人花过3年多的时间,合力办这样一件大事,所以这不是个一般的创作,担子非常重。
中国人期盼奥运百年之久,期盼的是什么?这不仅是一种体育上的期盼,同时也是文化上的。其实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和人民,并不十分了解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奥运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昨天大家都在讨论,举重运动员陈燮霞为中国队夺得了“首金”,在我看来,其实开幕式已经为中国夺得了“首金”。体育固然是一种比赛,文化也是一种比赛,历届奥运会开幕式就是一种文化比赛,我觉得我们拿到了一枚金牌。
三联生活周刊:您怎么定位这场开幕式,是一台晚会、演出,或是一场综合的仪式?
张和平:开幕式有非常鲜明的特点,它并不完全是表演,我们这场开幕式是将多媒体等高科技手段来表现整个盛大的仪式。中国是一个晚会的国度,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如此热衷晚会,各种演出此起彼伏。艺术创作者都想打破演出的套路,但是老百姓又有一定的审美定势,随便打破了还不行,所以中国的观众实际上很挑剔,不好“伺候”。对于开幕式的定位,我们内心非常清楚,一定不要搞成一台一般意义上的晚会。
北京开幕式的最大特点,是将音响、灯光、多媒体、机械装置全部进入了编程。雅典开幕式给人的印象还是后工业化产物,他们多是用机械装置来完成舞台制作的。我们必须有手段上的革命性的更新,这样呈现的效果才能有根本性变化。但是这里边有一个矛盾,我们对多媒体、数字化依赖的程度越高,所冒的风险就越大。越是现代化的东西越危险,越是手工的越安全。在这种情况下,到最后阶段,再抠表演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几个人表演得不好,场面上不太看得出来,但是万一装置从空中掉了下来,地面上的巨幅LED屏幕不亮了,或者点火没有点着,那就带来不可克服的灾难性后果。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开幕式演出对于技术的依赖,超过了中国以往的活动?
张和平:我们在节目创新的同时,技术也是前所未有的创新。开幕式那天的天气预报说,当天16点到19点可能有阵雨,我在工作台上特别着急。地面上巨大的LED屏幕理论上防水,但是因为老有人在上边踩踏,所以很怕下雨时水会漏进去,这样电线可能短路。在此前练习的时候出现过两次故障,所以我们对屏幕进行了全面检修,增加了应急预案。开幕式当天,消防车和消防员都备着呢,万一屏幕出现问题 ,随时可以解决。
《画卷》的章节,“墨人”用舞蹈做的那幅画,我们是在开幕式上才第一次完成。今年初,我们曾在北京大兴区集结了1万人训练,结果练到一半下雨了,纸上的颜料给冲花了,人也就散了。我们一共只准备了两张“纸”,每张纸的造价要三四十万元,所以真正演出的时候我们才看到那幅画的真实效果。
这一次开幕式转播商BOB有近200台摄像机在拍摄,以前我们顶级的晚会,最多也只有三四十台机器同时拍,所以这次我们如果出错了,那可真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开幕前我们团队里的技术负责人于建平压力特别大,我只能督促他,也不敢给他过大的压力。文艺表演只是好坏之分,技术如果出了问题,就是成与败的区别。现在事情成了,说什么都可以,但是事情成功有它的必然性,这么好的团队,集中几年力气做出来的事情,经得起考验。
三联生活周刊:在创作过程中,你们希望在开幕式上表达怎样的文化理念给全世界?
张和平:表达什么样的理念确实是个核心问题。张艺谋是视听方面的大师,我作为“官员”,角色不一样,我要考虑更多是如何将必须完成的理念融入到开幕式里。开幕式的第一个章节全世界都知道,是表达欢迎,用鼓来表达比较常见,我们在此基础上有创新,用了“缶”的概念,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击缶高歌”之说法。在“活字印刷”中,我们选择了“和”字,这点所有人意见非常一致,它特别能代表奥林匹克精神。我们7月16日的内部彩排里,孔子的三千弟子念的句子有“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但是到了7月30日节目审查的时候,就比较明确把这句话取消了,因为它没什么积极意味,容易产生歧义。所以我们改用了“三人行,必有我师”、“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些句子更能表达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
2007年4月份,我曾陪着刘淇书记等向中央政治局常委汇报开幕式方案,领导同志提出能否把太极表演加入开幕式。因为中国有那么多人晨练太极,是一个很能表达奥林匹克精神的元素,希望能够在开幕式里表现出来。后来我们将太极融进了表演,取的名字就叫“自然”,这也是中国人状态和心态的一种表现,结果表明,非常之好。
导演班子为了表现“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在演唱主题歌之前设计升起一个大球,刘淇书记看了节目后提议,能否把这个球变成“地球”,最好还能转动,最后我们技术上也做到了,表现效果也很好。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看到了很多古老中华文明的节目,也看到了现代中国的表现,但是好像现代中国有标志性的东西并不多,不像指南针、活字印刷、丝绸之路那样有独特性。
张和平:去年4月份,中央领导同志给奥运开幕式提了5条要求:精彩、新颖、民族特色、时代特征和世界眼光,事实证明这5条非常之好、非常之对。我们中华民族既要表达自我,又要向全世界人民传达奥林匹克的精神,所以我个人对这个开幕式的理解,就是用世界语言讲中国故事。
整个文艺表演部分我们借用了中国画的“写意概念”,如果是写实,就会把人框死了,表现中国古代文明就成了编年史。下半段我们希望表达中国这些年的成就和精神风貌,但是为了防止说教意味,又要赏心悦目,我们用LED屏幕流动的画卷来表现大好河山和建设成就。郎朗的钢琴、放飞的风筝象征着放飞梦想,孩子们在“纸”上作画表现了我们的环保观念。最后的“笑脸”也是代表了整个晚会的征集过程,从全世界那里得到的笑脸有21万张之多。
其实对任何一个国家的开幕式来说,表达现代部分都不太容易。因为现代部分里的共性太多,北京的高楼大厦和纽约、伦敦的没有多大区别,北京人现在的穿着也很国际化,人家来北京不看这个。所以如果演出里只表现高楼大厦,我觉得是一种失败。
我们在筹划开幕式的过程中,会受到很多现实条件的制约。“鸟巢”是先设计好了的,开幕式的创意在后,所以要求我们必须根据“鸟巢”的特点来创作。“鸟巢”的地面上没有预留主火炬塔的位置,主火炬塔点燃后又要求场内外的观众都能看到,这无疑是一道难解的方程式。
三联生活周刊:这样大规模的演出,容易让中国人联想到以前的“团体操”年代,你们会有意回避这种“团体操”的感觉吗?
张和平:的确有过这样的考虑,一开始节目设计的演员人数很少,可是那么大一个体育场,百八十人投在里边根本看不见。广场艺术有它自身的规律,这个场合必须上千甚至数千人的演出表演,才能显出场面。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改变广场艺术的规律,中国有人口多的特点,我们可以把它转化为优势,走创新之路,使它不像过去“团体操”那样死板。
“墨人作画”的节目就避开了大规模的形式,那些作画的现代舞演员不到20人,非常有新意。同时我们设计的那张画卷的“纸”,留下了所有踩过它的全世界12000多名运动员的脚印,这是非常前卫的行为艺术,这张“纸”也成了不可复制的国宝。所以这场开幕式能够赢得多个层面的好评。本来中国老百姓的审美差别是非常大的,但是这场开幕式兼顾了“前卫”和“大众”。
三联生活周刊:开幕式方案经历过漫长的前期征集过程,但是好像真正的开幕式演出,采用的征集方案非常少。
张和平:整个筹备过程,用两句话可以概括:第一句话是创意要奇思妙想,第二句是制作要切实可行。从2005年3月开始全球征集方案的时候,我们收到了特别多的回馈,有409件作品,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的多少心血。后来第二阶段有13个团队进行陈述,最后5家团队进入了下一轮。从这些参与陈述的团队看,他们希望用方案打动我们,实际上我们不仅是在选方案,更是在选人,看哪些人能够担起这件事情,最后形成一个非常有力的现在的开闭幕式团队。
所以在头一个阶段,我们不设太多限制,让各家展开想象,出现更多的奇思妙想。但是征集方案往往忽悠的成分比较大,所谓的奇思妙想泡沫很多,接下来咱们得居家过日子了,得老老实实地做事情。刘淇书记在内部动员大会上,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是办一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开幕式。但是我们中国人啥没见过啊?所以在别人面前我们不敢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怕大家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在开幕式开始前,突然换了主题歌的歌手?
张和平:原来我们选了两个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剧系的学生,当时的思路是找两个完全未成名的歌手,没有被公司签过,没有任何背景。一直到7月16日彩排过后,感觉前边的太极表演过强,两个新歌手的节目紧跟在后,会托不住。那天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张艺谋一个桌,我就问他,是不是把新歌手变成大腕更好?因为大腕歌手演唱所产生的化学作用,与不知名演员不一样。张艺谋同意我的想法,当时就打电话给陈其钢,陈其钢接受不了,张艺谋就在电话里跟他急,但是没过一会,陈其钢也接受了这个想法,这也是艺术家的可爱之处,通了就是通了,不通就是不通。
我提出应该找一个外国歌星,这样更体现主题曲《我和你》的含义。我坚持中国歌手用男性,因为这更能代表中国阳刚的形象。我们同时向加拿大歌星席琳·迪翁、爱尔兰歌星凯瑟琳和英国歌手莎拉·布莱曼等发出了邀请。莎拉·布莱曼表现得最积极,我们反复强调根据国际惯例,演唱主题歌不给报酬,我们只出差旅费。这个变动的时候离最后的8月8日还不足20天,我直接给刘淇打电话汇报,到这个时候了,必须建立一条“绿色通道”,刘淇书记完全同意。
但是这时候我们的节目单已经来不及写他们的名字了,10万个节目单的印刷需要20天周期。在8月6日的新闻发布会,我公布了演唱歌手的名字,是对节目单的补充,而且对观众来说,听的同样的歌声,如果知道是明星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所以我们提前公布,给观众更多的心理预期。
大家也注意到,这次的主题歌特别轻柔,不像传统体育竞赛歌曲那样气势磅礴。我们这样选择,也是代表了中国人的一种心态,我们不再需要高声呐喊来表达自我,当我们真正强大的时候,轻柔的歌声也一样充满魅力、充满力量。
三联生活周刊:对您这个职位来说,要办好开、闭幕式,动员这么多人力物力,面临的困难是什么?
张和平:我做过北京紫禁城影业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也当过8年北京文化局的局长,经历告诉我这次奥组委的财务支出是最严格的,有一个监察审计组常驻开、闭幕式运营中心。我们开、闭幕式的经费支出不仅是经济问题,某种程度上也是政治问题,现在提倡节俭办奥运,廉洁办奥运,所以我们并不是无限制地投入来办一场让世人满意的开幕式。
好在我们有中国特色的运作,我们是世界上第一个包办4个仪式的团队,包括奥运会的开、闭幕式和残奥会的开、闭幕式,所以我们可以整合资源,4台节目互相补充。我们不可能像国外那样,由某个公司可以单独去承担某一个开、闭幕式,我们要牵动的力量非常多,超过了单纯公司的能力。
我从2006年4月开始,在奥组委开、闭幕式团队提出“祖国利益高于一切”的口号,我认为这是能凝聚我们团队的精神力量。在中国办开幕式有两个最大的优势,一个是体制优势,一个是思想政治工作的优势。艺术家是有个性的,不容易聚合到一起,四五万人的一支队伍非常庞大,好在我们有完善的组织系统,保证了各方面的配合。
开幕式刚开始不久,国旗进场的时候,是由一个小女孩领唱《歌唱祖国》,蔡国强说他落泪了,成龙也落泪了。后来开幕式圆满成功,陈其钢在接受采访时,一谈到孩子唱《歌唱祖国》也落泪了。打动他们的是什么?是中国的力量,是祖国的力量,我们民族的自信。我个人在奥组委是不拿工资的,我的年纪也过了继续发展的阶段。打动我的东西是民族的责任,是祖国的光荣,还是那句话:祖国利益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