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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冰(沈阳)
1998年6月11日清晨5点,死亡等在父亲面前,走过去他将得到宁息。他就那样昏睡着,等待时间滴答滴答地 走向终点。决定离开时,他悄悄地收起心电图仪器上面有节奏的波纹,让起伏的命运恢复平静。
窗外下着雨,从13楼病房望去,打湿了我的视野。
1953年父亲生在一户王姓人家,他父亲是个做马具的手工业者,玉陞和马具店的掌柜,母亲在街道毛毡厂做粉碎 毛毡的工作,一个姐姐在念书,一个哥哥不满10岁,还有个弟弟,那是后话。这个蛇年的早产儿长得很细小,像根大豆芽, 家里给他取名“钢”,祈求这孩子将来长得健壮。
不料父亲长到十几岁时,染上了异常严重的感冒,在炕上躺了许久。几个月后,等到他能下床活动,心脏病已成一生 的影子。
父亲学习成绩很好,每次都是全校前几名,家庭出身也不赖,看上去情形还不错。一个伟大声音号召知识青年离开城 市去乡村,接受农民和土地的再教育。这一年大红榜张贴在学校的墙上,第一个名字就是父亲的。他当成天大的好消息,兴高 采烈地告诉祖父祖母。而他父母知道,上山下乡对心脏病意味着什么。祖母连夜走关系把父亲留在了城里。
父亲的自由时光过分充裕。他学剪纸、学绘画、学模型制造、学烹饪、学裁剪、学乐器、学京剧,甚至学过武术。他 对京剧的兴趣尤为强烈。1976年闹地震时,家里人都在地震棚里居住,父亲干脆弄了一干京剧团的人,在家中的炕上唱戏 。
此时父亲已经20多岁了,总要有个吃饭地方。他要去京剧团做场面,祖父执意不肯。祖母就为他在口腔医院谋了一 个职位,于是父亲成了牙科医生。这个职业那时还没褪去江湖手艺的色彩,找个老医生教几天就成了。然后父亲开始谈恋爱, 和医院的一个同事。谢天谢地,他们没能成功。他最终和一个杜姓女子结婚,生下了我。父母亲的婚后生活很不幸福,总之, 我还不记事时,他们就协议离婚了。那是乍暖还寒的年代,就连父亲穿了条背带裤,区长都要亲自找他谈话,协议离婚更是了 不得的大事。
父亲一个人生活,扮演着优秀牙科医生的角色,和蜡、酒精灯、口腔以及牙齿们打交道。不工作时,就去票房拉拉二 胡唱唱戏。后来口腔医院在八角台电厂设了一个分诊部,父亲常驻电厂,每天乘坐电厂的通勤车上下班,我跟着他。
再长大一些,我就被送到了幼儿园。某一年冬季的某一天,父亲做了一夜手术。有个检修锅炉的工人被冰溜子砸碎了 下颌骨,父亲从他肋间取骨,做成牙的形状,修复了他的下颌。手术进行了一夜,父亲的心脏病就发作了,从此他与口腔医院 说了再见,开始了漫长的病休生活。
1988年父亲又一次结婚,和一个能够一起唱戏的女人。女人带着一个女儿。他们在一起生活,我住在不远处的祖 母家。那一年父亲的心脏病相当严重,双腿浮肿得厉害。继母不会料理家务,父亲每天自己打理伙食。傍晚时分在房门前拉二 胡或者弹月琴,白天则躲进小屋子,有时做些手工,有时画些画。他用麦乳精罐的铁皮做仿真火箭发射车,用黄铜做微缩的秦 始皇陵铜车马。
不久父亲入院治病。北京来的专家打开了他的胸腔,把一个机械装置安放在了他的心脏里,从此他就像个机器人,走 到哪里都能听到滴答声。手术后父亲很健康,只是每天都要服白色的小药片,以防在机器瓣膜附近形成血栓。他依旧不上班, 每月到医院领400块钱工资维持家庭的基本开销。继母起先还在粮库看电梯,后来也不再上班,白天回娘家打打麻将养养狗 ,如此而已。
和父亲一起病休的还有一个李姓的血友病患者。他俩搭档做生意,用黄铜或石膏浇铸佛像、生肖一类的摆设贩卖。也 不知道赚没赚过钱。父亲曾倒卖过一批白糖,因卖不掉在厨房积压下来,全家人足足吃了一年。他还和朋友搞过装修,给别人 制作牌匾。他做过太多的工作,但口袋里始终没有富余的钱。
因为动迁,父亲和继母得到一间小小的居室,长毛犬们占据了居室的大部分空间。他有两次出走或被驱赶的经历,继 母偷偷更换了房门的锁头。第一次,他流落到翠岩山,被朋友们送回来。第二次,我中考结束,他和我在旁边的广济寺修庙。 他为这里做精雕木工,每月大约500元钱报酬。他同一个上了些年岁的把兄弟住在庙里的锅炉房,头发很长,脸总是灰蒙蒙 的,穿一件长长的呢子大衣,每天只吃小鱼熬豆腐、咸菜。冬天,无处可奔,他就住到祖母家,和他的母亲、儿子、弟弟、弟 媳、侄女过一段日子。那一年父亲参加朋友的婚礼,却唱了一段“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 落尽凋残”。
叔婶不愿他久留,他被迫离开,住到与祖母熟识的街道开办的旅社。
端午节渐近,他在某个傍晚悄悄回来。祖母打开房门,父亲带了一块豆腐,交给祖母,算是给母亲的礼物。没有多进 门一步,跪在地上,抱住祖母的双腿,哭着给祖母磕了几个头。
据说,他在朋友家过了端午节。
端午之后,6月6日,有人告知我们,父亲在医院。原来,经朋友引荐,他得到一个庙宇的彩绘工作。父亲去实地考 察,刚巧下了雨,他挨了淋,感冒后心脏病发作。正好朋友给了他200元钱,他嘱咐熟人把他送到了医院。父亲心脏里的机 械瓣膜坏了。年岁增长,他已没了重上手术台的体力,失去了挽救自己的可能。
6月11日凌晨,父亲的呼吸消失在我环抱他的怀里。他欣慰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乱七八糟。他在头顶上看着我 们,以一个告别了曾经的懦弱和失败的高度。然后不断向上。
我和伯父把他推进了太平间。
如今,父亲只有盒子那么大,埋在一片山坡上的水泥房子里,不远处是他父亲,现在又迎来了他母亲。
其实,在上帝那里,每个人都是一本糊里糊涂的流水账。如果有人还记得他,就拿出来翻翻。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