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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变了,对待世界的态度也变了。
30年前,北岛代表当时的年轻人喊出“我—不—相—信”,是信念坍塌后的集体怀疑;
12年前,一本畅销书为当时的愤青代言“中国可以说不!”,是新生代对世界霸权的抗议;
现在年轻人只说:好雷啊!
没有愤怒激烈的反抗,没有逻辑清晰的辩驳,没有先破后立的话语雄心,甚至没有最轻程度的冲突——只是一句“我被你雷到”,就飘过了。
事情就此转化为趣味,留下的不是意义,只是瞬间的震撼和长久的反讽与戏谑。
酷是作秀,贱也是作秀,雷既是对作秀的期待和回应,又是对意外局面的目瞪口呆。互联网文化跳到“雷”这一步,你可以认为这反映了雷民们在现实世界中真实的溃败,面对社会矛盾的幻想式的和解。但你绝不可把“雷”看作网民的幼稚病。
在多元化、全球化背景下成长的这一代年轻人,对待世界的态度是既表达又同步消解,“雷”就是这种态度的最佳注脚。
雷文化可以创意、营销、传播、复制和变异,“囧”是表情,火星文是语法,真实世界的真实人事是雷文化用之不竭的源泉。今天如此海量和高密度的观念冲突、代际冲突和人际交流方式冲突,是雷文化真正的催生土壤。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雷”区。今日世界,和为贵,雷为趣。
2008,我被你雷到
当“雷”民们在“雷”事件中陷入狂热,当“天雷教”成为日常叙事的主导形态,这些话语狂欢背后,恰是现实世界中真实的溃败,和面对社会矛盾的幻想式的和解。
文/陈旧 王明峰
该如何形容已经过去大半的2008?——这样一个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年份,大悲(5·12汶川之殇)继而大喜(奥运大获全胜),大起随之大落(股市、楼市与油价)——有人找到了“囧”,它是哭笑不得的一张脸,说不清是喜是悲的表情下有种委屈的无力感。
多年以后,人们将怎么形容当下的中国?被恶趣味熏染的网络论坛与都市报花边新闻比任何好莱坞大片都更黑色幽默,更有想象力:我们不缺主角——芙蓉姐姐和张一一比任何明星都更了解现代社会的商业本质与传媒逻辑;也不缺想象力——周正龙与贵州瓮安公安局是天生的编剧大师;更少不了语言大师——余含泪与王做鬼奉献了足以流传千古的诗篇。“雷”人“雷”事“雷”现象见怪不怪,就是当下生活的常态。
“雷”成了一种现象,一种文化:当“雷”民们在“雷”事件中陷入新的狂欢,当“打酱油”和“俯卧撑”变成了唾沫星子,当奥运会韩乔生式的解说语录Web2.0版再度流行,当网络沉溺在雷事和雷文的搜索、观察中,最终培养出来的是这样一种恶趣味:长久反讽、戏谑、戏拟,无限放大雷原体,主动引雷,扩大雷爆半径,制造类雷物(如面瘫叔叔、“国足欢迎你”)。“天雷教”成为日常叙事的主宰形态。
作为2008年的见证者,我这样为2008年留言:沙发。或:我什么都没干,我是来洗澡的。
雷,是一种话语
开谈不说“天雷教”,读尽诗书也枉然。2004—2006年担任天涯论坛“天涯杂谈”首席斑竹的张辰亲眼目睹了“雷”如何从一个形容词,变成一个小圈子话语,继而在全社会流行的。2004年,“大家推荐一段视频的时候,说某个人真‘雷’,确实很新鲜”。
这个词最早来自于“娱乐八卦”版,论坛里活跃着知晓娱乐圈内幕的过气娱记、不谈政治只谈风月的资深文艺女青年和少量智商高达170情商低达5的80后宅男们,最初的议论只局限于一些或长相、或身高、或智力极有残缺美的娱乐圈明星们,这些对象包括:某活跃于央视晚会的大脸女歌手、某人高马大却常以妩媚姿态示人的男模明星、某身高不足一米六喜作处女状的美男作家等等。
而之后诞生于天涯,并扩散至全社会的芙蓉姐姐、二月丫头、贵族之争、华南虎、黑煤窑之争,越来越多人通过读帖、回帖通晓了这个词的用法并迅速推广。“‘雷’所表述的不仅仅是网民的认知,也是他们在认知后产生的一种急切传播渴望,我对别人说,‘某某贴很雷人’,后面很容易跟上一句,‘你去看看吧’。” 张辰说。
类似的词还有很多,这些新仓颉mix&match主义者们在网络上借用视觉图像、方言、古字等元素,催生了orz、囧、槑,更多的网络新符号却犹如蜉蝣,朝生暮灭。
“第一个把‘囧’和人脸联系起来的网民是伟大的。”“囧”的官方网站创始人杨凌说:“他发明了一个新玩法,然后为大家所接受。”同样的,第一个把“雷”由名词转化为形容词的人也是了不起的。他发现、示范了某一类趣味:找出现存事实中种种不合常理、荒诞不经之处,并经过网络的群发效应,在全社会迅速推广。
雷,是一种感受
好“雷”啊,被“雷”了,略等于:好奇怪哦!他怎么可以这样?!……他难道不知道……哦,原来如此……怪不得……
社会学家顾晓鸣则认为,互联网时代带给了人类一些新的复杂的、微妙的感受,但公共话语并没有赋予这些微妙感受以具体词汇。同时,在互联网时代的传播逻辑里,人们倾向于:一,我要让人家听不懂(吸引注意力);二,我要有一帮子人用,用到让你听懂(群体归属感)。
在著名“雷”人、以博客“胡言卵语”走红“雷”坛的北大副教授胡旭东看来,不管“雷”还是“囧”或其他视觉语言符号,都是猥琐时代的集结号: “雷”是揭开时代的头盖骨后自解衣裳,精神与肉体裸裎相见;是社会人的虚拟“出轨”,是网络匿名状态下恶情趣和破坏、毁灭欲望的大爆发。
胡旭东和许多“雷”人一样,每日的日常生活就是每天“用走音的、调侃的、戏谑的语调把这社会再掳一遍,从中寻求到好玩的”。于是,叶锦添的红楼造型,余秋雨的含泪劝告,山寨手机“轰天雷”,谢亚龙主席独创的“叉腰肌”,刘翔退赛,韩乔生解说,芙蓉姐姐要开个唱……统统雷倒一片。这些雷人雷事折射出新时代网络主力——80后、90后对待现实世界的某种游戏态度——瞬间震撼和长久反讽与戏谑。
用一秒看看,用一秒决定雷不雷,用一秒决定传不传,这就是互联网时代“雷人们”的行为逻辑。他们的感觉模式近似于草履虫,只凭简单的感觉感知社会,大脑只是游戏外挂。“雷”成为一种现象和一种标准:各种雷被引雷人通过发布帖子、PS图片以及视频剪辑手段发布出来后,严肃的社会事件、八卦的娱乐信息在被雷者心目中只有等级的差别,没有性质的异同。当所有愤怒、同情、赞叹、质疑、震撼都只用一个“雷”字来形容,你不得不感叹:时代变得更复杂了,还是更简单了?人类变得更聪明了,还是更笨了?人类之间的联系是更多了,还是更少了?
雷,是一种表达
写了《你认得几个字》的台湾作家张大春把使用“雷”和“囧”视为青年的群体性表达。在他看来,年轻人既没有资本,又没有社会地位,没有权利,没有影响力,与社会的唯一抗争武器就是语言。“我怎么和你区别?就是让我说的话你不懂,我只跟我的圈子或者我的年龄层交流。”
最初年轻人使用一些谐仿、开玩笑的语言,作为一种手段区别于成熟社会,到后来,手段变成了目的,异化了。再到了后来,“反抗不是为了打倒,反抗本身就是目的”。
最终形成的结果可能是:不只青年人与成年人之间,甚至青年人之间,也存在着严重的代际区分,各有语言密码与身份许可。1957年出生的张大春感叹地说:“你反应慢一秒钟,就代表老30岁。”
30年前,北岛代表当时的年轻人喊出:我—不—相—信,是信念坍塌后的集体怀疑,15年前,一本畅销书为当时的愤青代言:“中国可以说不!”,是中国对世界格局的怀疑,而现在年轻人说:好雷啊!
雷给谁看?顾晓鸣说,是“雷”给大人看的,告诉老爸老妈:“你们不要唧唧歪歪,我们是存在的。”
雷,是一种世界观
对于胡旭东这样的“雷”人来说,雷的世界观,也就是猥琐世界观,是他们对世界的一种“偏移”,可以把世界看做一个“雷”区,挖“雷”和触“雷”就是找乐子。“雷”是“雷人们”发现世界、寻求趣味的手段。
只有中国才能诞生“雷”文化,2008年对于“雷”民来讲,是一个好年份:
2008,是一个情绪剧烈的年份,富含种种极端之情绪体验。
2008,又是一个很荒诞的年份,作家余华几年前在《兄弟(下)》里预言的荒诞中国大半已经变成现实,甚至更为荒诞。
2008,中国试图找到些规则。当种种前现代与后现代并存,当全球化潮流遭遇中国特色,当商业文明与东方传统合流,西方人常常感叹,中国人只用了30年就走完了西方200年走过的路程。同时,他们也发现,在中国,有人好象活在100年之前,又有人好象活在100年之后。
2008,因为地震与奥运,中国人彼此之间的信任感与凝聚力增强了。但很多“雷”事件又削弱了这种信任感。日本人福山在《信任》一书里说过,在一个低信任度的国家里(中国被列为其中之一),经济增长的质量是很可疑的。
当众多网民沉浸在以雷劈作为由头的“穿越”小说中,享受现代人如何改变异界、异时代生活的意淫乐趣时,这些不过是现实世界中真实的溃败、面对社会矛盾的幻想式的和解。
易卜生说,“每个人对于他所属于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以此话与全体国人共勉。来源: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