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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贲
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
美国政府向纳税人征税,除了对购物者征收销售税之外,主要有三大项目:一、缴纳给联邦的个人所得税;二、缴纳 给州的个人所得税;三、缴纳给居住地政府的产业税。这些税款到底用到哪去了呢?要知道答案并不难,上网即能找到税款用 途清单。
例如,上联邦国税局网站可以看到,2007年旧金山地区平均每户缴纳给联邦的收入税为5953元。用途包括军 费,保健,非军费负债的利息,反贫困,教育、培训和社会服务,行政和执法,住房和社区发展,环境、能源和科学,交通、 贸易和农业,国际事务等10项,每项都列明数额。纳税人向州缴纳的个人所得税,一般来说,比联邦的用项更为具体,种类 也多。
至于交给地方政府的产业税,每年到该纳税时,政府的税务部门会自动给纳税人寄一份清单,告诉他这一年他纳的税 派了什么用场。产业税的大部分是根据房价按比例计算,小部分是每个房主固定缴纳的一笔。2007年,我自己收到的清单 一共三部分:第一部分告诉我缴纳的房价比例部分产业税的总数是5251.98元。第二部分说明这些税的7项用途。一、 郡3956.60元;二、奥克兰市800.41元;三、联合校区319.30元;四、社区大学88.23元;五、湾区 捷运交通30.07元;六、东湾公园31.65元;七、污水处理25.72元。第三部分告诉我,我缴纳的708.02 元固定财产税派了17项用途。例如,病人急救24.96元、图书馆79.00元、街道绿化和路灯111.54元、防止 暴力犯罪88.00元、控制(油漆等)铅含量10.00元、市公共交通48.00元,等等。从政府提供的流水账上纳税 人至少可以大致了解各级政府把税款用到哪去了。
一般认为,公民向政府纳税,换取的是政府的服务。例如,行政、执法、教育、交通、救灾,等等。然而单单用通常 的市场交换关系并不能全面解释纳税的意义,纳税中还包含着一种社会礼物关系。1766年,英国政治家老皮特在下院会议 上说,“征税不是统治或立法权的一部分。税收是平民的自愿赠予。”凡自愿赠予的,从性质上说都是“礼物”。而礼物的精 神在于,受礼者有回报的义务,免除了回报义务的“礼物”就成了强迫给予的东西。问题是平民自愿的礼物又是赠予谁的呢?
在政权为某个人(国王、皇帝)或某些人(寡头专制者)专有的国家里,受礼的当然是拥有政权的人。他用人民的纳 税养军队和官僚,巩固自己的统治。作为回报,他保障人民生活的安全、稳定,甚至一些基本的社会福利。这是一种仁慈专制 的礼物交换关系,也是以被统治者“纳贡”交换统治者“善治”的买卖关系。
在美国,纳税包含的不是这样一种关系。美国有“布什政府”,但布什不能把权力不经人民同意就转交给他的“接班 人”,大大小小的官员也没有捍卫某个最高政权的必要。这样的政府和人民的关系中,纳税既非以“纳贡”交换“善治”的礼 物关系,也不是纯市场式的用“税款”交换政府“服务”的关系,而是二者的混合,关键在于政府运作所依赖的那个官僚体制 。
美国的公务员不是通过政党或政治联系获得职位,无须效忠某政党或政权,只要尽到职责就能确保这个职位,升迁是 基于履行指定职责中表现出来的能力。对纳税人来说,部分税款是用来交换这些公务员的“服务”的。如果公务员对纳税人在 服务之外还心存感激的话,服务和俸禄也可以理解为礼物关系。
在美国,公民可以定期解除与当下政府的关系。纳税的赠予、受礼和回赠主要是在平等公民之间落实的,政府起的是 提供和保障礼物交换关系的作用。这种关系中有一层市场关系缺乏的“潜在契约”关系。以“无偿献血”为例。今天我献血, 并不知道我的血救了谁的命,也不指望我需要时,那个受血者会为我输血。但我相信,由于我和别人生活在一个需要时有人相 助的潜在契约关系中,我需要用血时,一定会有别的什么人为我输血。这种潜在契约为许多“赠予”行为提供了一种并非完全 无私的模式。
公民在纳税中也形成类似的礼物关系。例如在加州,社区大学(每户居民都必须纳此税项)的学费是每学分10余元 ,比起私立大学1100元以上一个学分来,便宜到了几乎免费的程度。许多出身贫困家庭的学生,先在社区大学读两年然后 转入公立大学(比私立大学便宜),学历是一样的,却可以省下很多学费。而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并不把孩子送进社区大学, 看起来他们纳了税却没有直接得到服务,但“潜在契约”是,如果他们有一天沦入贫困,子女需要接受大学教育,会有别人为 他们的子女支付费用。
纳税是大部分人不情愿的事情,实际上无法做到“自愿赠予”,除非由政府来运作,起到营建、维持、调节社会礼物 传递,而不是直接受礼回赠的作用。这是政府为纳税人提供的最基本服务,而纳税人有权定期审核政府的服务质量,并决定服 务人的去留。
美国人懂得如何区分“社会服务”和“政府服务”。公民向政府纳税,除了军费、国债这样的开支之外,换取的大部 分是“社会服务”,而不是“政府服务”。居民得了急病,呼叫911紧急救援中心,中心派救护车把病人送到医院也是免费 的。这种种“免费”的“好处”都不是政府对民众的直接服务,更不是施于民众的恩惠,而是民众用纳税的方式为自己支付的 社会服务。
政府的权威层次越高,支配税款用项的权力就越大,滥用和误用这项权力的危险也就越大。公民选错了政府,尤其是 最高政府,承担的首先是被花冤枉钱的风险,美国在伊拉克的战争就是一个例子。好在美国的纳税人是公民,不是臣民。他们 有选举各级政府、包括最高政府的权利。所以他们并不命中注定非受哪一些人或哪种权力的统治不可。他们会重新选择自己的 政府,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