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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陈琛/北京报道
家长比学生在乎荣誉,不单是虚荣心,因为他们有社会经验,这些荣誉会和孩子的发展挂钩,和利益挂钩,迟早都是这样
“该生在过去的一学年里成绩优秀,德、智、体全面发展,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36岁的徐刚家里,至今还完整保留20多份这样的证书。从小学到高中,他从未“失手”,赢取了历次三好学生的荣誉。这个“大满贯”是他学生时代难以忘怀的记忆。
50年来,“三好”制度以固定的评选比例、基本相同的衡量标准,在中国所有大、中、小学校普遍推行,深深影响了无数青少年。然而,这种至高荣誉,在新时代受到多重质疑。
日前,中国教育学会会长顾明远在重庆的一次学术年会上呼吁:停止评选“三好学生”,因为这样会“过早给孩子贴上好学生与坏学生的标签”。
争三好,政治为先
建国之初,中国就确立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
1953年6月30日,毛泽东在接见共青团二大主席团时,祝贺青年们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
这些“青年”,其实是指全国各行各业中工作的青年,并非青年学生。不过,“三好”一经毛泽东提出,很快就被套用进教育方针。1955年教育部公布的《小学生守则》和《中学生守则》的第一条,都提到“努力做个好学生,做到身体好,功课好,品行好”。
自此,“三好学生”的评选活动就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开来。尤其是1963年2月,毛泽东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后,“学雷锋、争三好”成了各级各类学校的核心活动。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学者郭宪刚1959年开始上小学,在他的印象里,“德、智、体”三方面,其实就是德字为先,重思想轻学习和健康。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月,三好制度不仅强调本人的政治表现,还要考虑家庭出身。
因为家庭成分高,成绩优异的郭宪刚尽管是中队长,校乒乓球队主力队员,也只是在三年级时侥幸得到过一次珍贵的 “三好”荣誉,此后一直不够资格。
现在陕西宝鸡一所小学担任校长的翟荣生生于1966年,是一位典型的“老牌三好学生”。在当年的政治气候下,大家都很向往能成为一名“三好学生”。他的家庭成分比较高,故而常常谨言慎行,“语言上都是拥护、热爱之类,从不说出格话、‘反动话’,行为上当然是唯命是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些手写的或者蜡板刻印的三好奖状,都被他庄重地挂在家中墙壁上。
翟荣生告诉《望东方周刊》:“‘三好’的意义无非证明了你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它的价值就在于在同等条件下你比别人有优先权,比如推荐工作升学等。”
初中毕业后,这位三好学生终因为成分问题没能上成“公办高中”,虽然没享受到什么优先权,不过他坚信,三好荣誉在思想方面影响他至深。
当时,优秀“红小兵”、“红卫兵”、优秀团员等荣誉,也是只有贫下中农子女才能享受的“权利”,却不如“三好生”那般吸引人。
家长比学生在乎荣誉
在“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中,“三好”被重新提出。1982年5月,教育部、团中央联合公布《关于在中学生中评选三好学生的试行办法》,规定“三好学生”的标准是:思想品德好,学习好,身体好。规定还着重提高了三好学生的相关待遇,比如对于连续几年被评为“三好学生”的学生,在升学和分配上都给予优先选择的机会。
当时的一篇新闻报道,记录了1982年习仲勋、胡乔木、薄一波在中南海怀仁堂与全国三好学生代表座谈时的情形。胡乔木勉励大家说,你们现在是三好学生,还要下决心一辈子做三好学生。他还给大家念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说明为了革命的信仰要永远准备承担风险,作出牺牲。
徐刚读书时,“学习好”跃升为三好的一项硬指标。小学最明显,只要成绩好,即使体育不及格,班主任都会到任课老师那打招呼,初中以后讲点民主,不过基本上是班委诸人分享了这些三好指标。
“刚开始特别荣耀,后来知道一定能拿到,就不是那么激动了。但这毕竟是一项有分量的荣誉。”学生时代这项荣誉给了他莫大的激励,工作以后,尽管这些资历都不再谈起,但仍能让他有信心,“我基础牢底子好,有实力继续做好。”
徐刚的儿子现在江苏一所省重点学校念小学四年级。推行素质教育后,学校取消了三好学生等各种评选,可是很多学生家长不愿意,班主任就只好在班级内部设立一些奖项鼓励学生。
儿子年年都能获得“学习积极分子”的称号,开心几天,奖状也就收起来了。他没当过三好,也没什么压力。徐刚认为儿子“本来就思想蛮好,成绩不错,体育家里帮带着,事实上是三好”。
徐刚的一位同学则非常在意孩子的荣誉,每年请客送礼也要帮女儿搞到一张三好奖状。
“家长比学生在乎荣誉,不单是虚荣心,因为他们有社会经验,这些荣誉会和孩子的发展挂钩,和利益挂钩,迟早都是这样。”新疆五家渠一小校长张月梅对《望东方周刊》说。
“三好学生”称号含金量渐长一直作为学生至高荣誉的“三好”,渐渐有些变味---“三好”变成了“一好”,即学习成绩好,人选大多集中在学习成绩排前10名的学生,对大多数学生失去了激励作用;有些老师认为思想好就是“听话”;标准过于统一,忽略了学生的个性发展。
此外,“三好学生”称号“含金量”渐长,在关键时刻能兑现为考场上的“特权”,评比过程自然有更多因素介入。
教育专家顾明远注意到了这些变化。2000年在北京广播电台做节目时,他就提出了叫停“三好”的观点,2004年他在上海一个教育论坛上再次提出。
顾明远告诉《望东方周刊》:“教育应该是公平的,每个孩子都得有被认可被关注被尊重的机会。在成长过程中,孩子的表现是有起伏的,如果过早地给他一些‘你不如别人’的心理暗示,会给他们带来精神压力。要给孩子创造自由发展的环境,才能够培养创造型的人才。”
其实,很多变化已在慢慢出现。
“三好”的选举方式由班主任内定到民主评议,不少学校鼓励学生自我推荐,演讲“推销”自己。
2004年,上海市开始淡化“三好学生”的称呼,一般称为“优秀队员”或“优秀团员”。武汉市一所中学也取消了“三好学生”的评选,取而代之的是“阳光少年”评价制度。在佛山市第九小学和实验小学的毕业生典礼上,校长分别给毕业生颁发了孝顺父母奖、尊敬老师奖、勤俭节约奖等奖项。
“新概念三好生”刷新了三好的标准。2005年春季起,武汉市中小学的三好学生评选,更强调个体发展和社会性,要求学生做社会的“好公民”、学校的“好学生”、家庭的“好子女”。
不少学校设置科技创新奖、文体活动奖、见义勇为奖、博览群书奖和举止文明奖等,鼓励学生发现自己的长处。小学里有少先队“雏鹰争章”达标活动,这种“争章夺星”取代“三好生”评选的思路也日益被广泛认可。
不过,作为国内经典的通行评价标准,现在中学里最硬的指标,还是“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部”两项。在北京某重点中学,校级三好学生比例占各班人数的约一半,市级三好学生每年有20多个,三年均为校级三好的学生才有资格参与市级三好的差额评选。
市级三好和优秀学生干部都可享受高考加分。“北京市十佳”也可享受此种待遇,不过毕竟概率太低,对大多数学生而言遥不可及。
推“三好”过程中,可操作的主要还是学习和体育成绩。“绝大多数孩子没犯什么错误,也没做惊天动地的事,品德这条太抽象,很难刷下人来。”这所中学的一位班主任说。
作为一种“国家标准”,加之背后的现实需求,“三好生”未必能如顾明远倡议的那样尽速退场。而对于教书育人来说,每一种标准的设立,都代表着导向性的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