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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江苏高邮:下岗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11月19日09:42  新世纪周刊

  -刘炎迅

  父亲的光辉岁月因为下岗而结束了,他必须适应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那天,气温很低,出门的时候,母亲让我多加了一件毛衣。

  我依旧睡眼惺忪,踏着自行车去上学。

  一路上,晨练的老人们三三两两,清洁工人拖着硕大的竹枝扫把,缓缓地走在路边。早起的生意人,骑着笨重的摩托 车,驮着半拉子猪肉,或者几箱带水的鱼虾,从一条街道穿过另一条街道。

  哒哒哒的马达声,由远及近,从身边划过,这个安静的早晨,瞬间被撕扯开一道裂口。

  马达声渐渐远去,早晨的空气中,安静的因子更显得浓烈,太阳已经出来了,却被层层的雾霭遮蔽着。

  很多年后,我回忆这个青灰色的早晨,心中竟有些淡淡的哀伤。

  再拐过一个路口,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就到学校了。这时,不知道从何处响起的哀乐一下子砸进我的脑子里。

  有一些混沌。

  邓小平死了。

  那天,后来太阳有没有出现呢?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多人的脸是青灰色的,如同那个早上的雾霭。

  又一个清晨,工人们拥挤着走进我家的院子,当中那棵高大挺拔的水杉,在几分钟后轰然倒地,微尘溅起的时候,我 坐在一边,目无表情。父亲和母亲的神情,隔在几层庞杂的枝叶后面,看不清。

  一切在悄悄地变化着,是的,变化着。

  这个小城,不止这个小城。

  特殊的日子

  那一年,我16岁,正读初三。

  走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在嬉笑打闹,语文老师是个头顶微秃的中年人,他坐在教室的一角,目光低垂。

  后来,老师从家中搬来一台17寸黑白电视,摆在讲台上,我们大家一起收看那场浩大的追悼会。

  唯一清晰的记忆是,当国际歌缓缓奏响时,邻座的男孩低着头靠近我说,“这曲子,蛮好听,和舞厅里似的。”当时 我们都在默哀,一脸沉重,他这句话显然不合时宜。

  2月19日之后的一周里,与全国其他城市一样,这座苏北小城里,也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哀伤。

  当然,也不全是。

  那天我正蹲在茅厕里,旁边蹲着两个中年人,他们在聊天,嗓门很大,土语中最地道的形容词和语气叹词接二连三地 蹦出。

  这种老式的茅厕如今已经绝迹,彼此间没有隔板,在这个小城里,每一个街区的茅厕,俨然就是一个最热闹的公共议 事厅,人们在此方便,谈得也无拘无束。

  其中一个人,头发很长,打着卷儿蓬在头顶,听他的讲述我知道,这是个失意的人,从单位下岗后,一直赋闲在家。 而另一个人,衣领上积着厚厚的老油,黑黑的,腻腻的,同样,他也“光荣下岗”。

  两个人发泄着各自的愤怒。我蹲在一边,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好笑。

  “下岗”,这样一个刚刚流行起来的词汇,在那个时候,与我而言,还没有真切的感受。我没有意识到,它很快就会 降临到我父母头上。

  父亲的光辉岁月

  父亲每天下班回家后,显得忧心忡忡,我知道,那并非因为我没有考进重点高中。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挤在狭窄的厨房里,吃晚饭。

  头顶的灯泡发出晕黄的光,旁边的蜂窝煤炉里火苗跳跃,一个硕大的铁皮水壶正在上面加热。唯一的那扇窗户,紧闭 着,上面破损的玻璃用废报纸贴着,已经有些发黄。

  每逢冬天,这个厨房就成了一家三口的暖气房。

  母亲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紫菜蛋花汤时,父亲微微叹了口气,“单位领导今天找我了,让我下岗??”

  母亲没有说话,伸手端过我的碗,加了米饭。

  父亲接着说,单位效益大不如前,关张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点起一枝“红牡丹”,2 块8毛钱一包的香烟,不再说话。

  父亲单位的全称是“工业物资供销公司”,在90年代之前漫长的岁月里,这是个让很多人羡慕的单位。

  1983年,我两岁的时候,父母从乡下调回县城,此后父亲就一直在这家单位工作。在那之前,父亲和母亲住在县 城最南端的车逻镇下辖的山广村。

  村子不大,只有一个供销商店,父亲几乎掌管了整个村子的日用品经销,逢年过节时,还负责杀猪放肉,每一户村民 ,得拿着条子来买肉,为了买到中意部分的肉,村民们总会偷偷地塞给父亲二斤米面或者一包大前门香烟。那是父亲最辉煌的 时光之一。

  父亲回忆说,那会儿,每逢夏天,供销社里进西瓜,父亲可以轻而易举地弄到很多,囤放在床底下,整整一个夏天, 最烦的事情只有一个,旧瓜未吃完,新瓜又来到,不得不十分痛心地把久放变质的西瓜扔到村口的荷塘里。

  我那时很小,听我父母说,我唯一的嗜好就是揪着村子里一个女孩的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学着骑马的样子,开心地咿 咿呀呀地笑着叫着。

  进城后之所以进入这家单位,父亲也是和爷爷做过认真考虑的。那个年代,万物复苏,经济活动日益活跃,但计划经 济的影子还没有散去,“工业物资供销公司”则是当仁不让的黄金单位。

  从乡村来到县城,我们家的幸福时光是延续的。父亲那会儿经常出差,到全国各地去开订货会。

  订货会,这个具有时代特征的事物,在那段日子里,让父亲的成就感日渐增加。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就被隆重地招待 ,对方热情地推荐自己的产品,希望父亲的单位能够大量采购。

  父亲的单位如同一个闸门,只要他愿意,某家企业生产的商品,无论是鞋子还是痰盂,无论是布匹还是手表,才能渗 透到一座城市的销售链条中,才能为市民所熟知所接触。

  记得很清楚的是,经常有人带着自己企业生产的产品到我家,以品尝和体验的名义,留下几瓶酒或者别的什么物件, 那会儿还不像如今,直接以金钱贿赂,一切还显得含蓄,父亲有时开玩笑说,要是如今,他早就发大财了,那会儿胆子小,收 人家两瓶酒,就已经诚惶诚恐。

  变化

  在我高一学习的最后几个月里,父亲已经不再去单位了。

  他整日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人甚至有些迟缓。

  爷爷有时候过来劝,“上街走走,散散心,老憋在家里,怎么好。”父亲总是有些烦躁,“我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整 天到街上闲跑,算什么,跟疯子似的??”

  县政府前面那条主要的干道正在整修,路两边低矮的平房全部拆除。

  若干年后,我站在宽阔的双向6车道的马路上发呆,想象着当初的光景。那时,路只是单幅的,两边挤着一些凉茶店 ,我上学的路上,几位老太太与我相熟,总会热情地推销自己的凉茶,5分钱一杯,桂花味的,用普通的玻璃杯装着,放在街 边支起的小桌子上,杯口盖着一块四方的玻璃片。最高的建筑,是一幢4层楼的商店,我还记得,它叫青云楼商场,放学后的 时光,我总会与同伴在里面捉迷藏,在那时的我看来,这是座庞大复杂的建筑。

  我家的房子在若干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变化,除了不断在屋顶漏雨的地方反复抹上石灰和水泥。

  母亲的单位也岌岌可危,那是另一家计划经济之下盛极一时的单位——高邮市供销商场。

  母亲那会儿并没有下岗,只是单位开始改制,每一个员工交纳一笔钱,承包下自己所在的柜台,自负盈亏。

  为了继续营生,母亲和父亲商量之后,拿出家中仅有的3万元存款,承包下了那个布柜。

  之后的日子里,母亲总是显得忙碌,人也更憔悴。很多次,她推着满载布匹的三轮车,来到县城最繁华的街市口,大 声吆喝着,我则坐在三轮车里,躺在高高堆起的布匹之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下岗的人越来越多,县城里原来的那些单位都关张大吉,城市的面貌发生着急剧的变化。最后一家电影院,也变成了 美食店。我突然发现找不到曾经的记忆了。

  除了满大街奔跑的三轮车,居然出现了几辆出租车。我当时感到好奇,这些没有任何标记的轿车,可以应着你的招手 停下,载着你到想要去的地方。“县城就这么大,需要出租车吗?”我曾不止一次地怀疑。

  现在看来,这完全是杞人忧天,如今,统一车型统一标记的出租车已经有数千辆奔忙在县城里,当然,此时县城的规 模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比如我结婚的那家酒店所在的那片街区,曾经在我看来是遥远偏僻的荒蛮之地,如今已经是市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了 ,几年前,恢弘的县委大楼落户于此,一个新型的社区迅速成型。

  曾经只有在大城市里的公交车,也成为这座城市似乎最平常的景致,人们已经习惯了改变的生活。

  新生活

  那个夏天,让我难忘。

  理由甚至有些可笑,在我看来,家里的西瓜需要自己上街买了。

  父亲没有下岗时,他们单位几乎包办了职工家庭所需的一切,卫生纸、毛巾、西瓜、洗发水等等,至少在我的印象里 ,每一年的夏天,父亲准会吆喝着从单位拖回来一大车的西瓜,好几百斤。

  一家三口吃不完,我们就拿着送给邻居吃,有时也会喊爷爷奶奶来吃。每逢傍晚,洗完澡后,父亲在院子里支起一张 简易的弹簧床,张开一个圆桌,抱出一个大西瓜,切开。然后把电视摆在院子里,有时还有很多邻居,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 西瓜,一边谈论着电视剧的情节,而我则喜欢在这种惬意的氛围里,躺在撒了痱子粉的弹簧床上,看着闪闪发光的星星遐想。

  然而,1997年的那个夏天,完全变了模样。

  那个傍晚,父亲曾经的同事来我家玩,他们几个中年男人,脱光了在我家院子里冲凉,我则坐在一边,写作业。屋檐 上挂着的广播喇叭里,正播放着香港回归的新闻,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

  父亲热情地张罗,不停地拎着开水过来,添在他们的水桶里,他们大声地说话,放肆地笑着,那一刻,父亲突然显得 轻松愉悦起来。

  我看着他的笑脸,心里一阵阵酸楚。

  后来母亲也下岗了,开始在一家私人的服装店打工,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还给一对小夫妻家做过保姆,带过小孩, 也在不同的私人作坊熬夜剪着线头。

  此时的父亲,已经托熟人介绍在县城里的妇幼保健医院做起了门卫,一个月350元的收入,不高,但父亲做得很卖 力,也很满足。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感到很寒冷。

  这一年,我们家没有如往年那般腌制很多咸鱼和鲜肉,甚至只是买了少量的萝卜,腌制起来。我有些不懂事地去问母 亲,“今年就这样了?”

  我站在院子里,花坛上那棵曾经盛开的迷人的腊梅花已经枯死,长长的屋檐空荡荡的,我恍惚又看见那一排排腌制的 鱼肉,飘着略带咸腥的清香。

  之后的很多次除夕,我都会坚持在那个狭小的值班室里陪着父亲,和他聊天,笑着说起春节晚会上的节目,母亲则坐 在我们身边,也在笑。

  12点过后,等别人家放完鞭炮,父亲就会催着我和母亲回家,“早点回去休息吧,陪着我在这受罪,还是这么小的 黑白电视。”

  每一次走出值班室,与值守在那儿的父亲告别,我总不敢停留,当我骑着车子融进夜色里时,母亲在一旁喊我,“慢 点骑,小心路。”

  望着沿途热火朝天的酒楼里的推杯换盏,以及那不断腾起的烟火,我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留了下来。

  艾敬的歌声让我痴迷,“1997快些到吧??”

  那时那地,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有些恍惚,原本遥远的已经来到,依旧遥远的将来也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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