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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灾区大竹林
11月14日一早,在村委会吃过两碗面条之后,我们又上路了。所经路段与昨天的境况差不多,大多是一段段的滑坡,只能把身子紧贴在碎石上,小心试探着踩住前面人留下来的脚印,慢慢前行。小王休息了一晚上,又恢复了精神头,他大步走在前面开路,遇到滑坡带就自言自语地念叨:“没了,没了,又没了。”以至于到后半段,一听到这两个字我们心里就不由得紧张起来。遇到大滑坡,我们就把背包递给小王,连拉带拽地“爬”过去;遇到山涧,就小心踩在被冲倒的树干和石头上“趟”过去。跌跌撞撞两个半小时后,大竹林就在眼前了。
回望后面的路,一条条的泥石流滑坡带大多是从半山腰而下,在翠绿的群山间像是一道道血口子。但眼前的大竹林滑坡带则不然,泥石流直接从山顶冲下来,经过一段约七八百米长的梯田后,从村子中间穿过,将一个名叫大路边的村民小组一切为二。村民王光成告诉我们,大竹林是新华村5个村民小组的统称,这次都不同程度受灾,其中大路边最严重。
王光成蹲在村口指着不远处面目全非的村子告诉我们,他家房子就位于村子中间最底下一排,现在已经不见踪影,住在房子底层的妻子、小儿媳和两个孙女瞬间被泥石流吞噬,他和90岁的老母亲则因为住在房子顶层而幸免于难。“听到响声不过几秒钟,我从床上爬起来没走几步就被两米多高的泥石流冲飞了,回头再一看,房子已经不见了。”一旁的小儿子王清春一直在抹眼泪,他不断地自责:“我在鄂嘉镇阳太村开了间修车铺,1日早晨从家里走的时候,准备带上妻子和刚满月的女儿,但因为已经开始下雨就自己走了。如果我带上她娘俩就好了,母亲和大哥家的女儿也不会去一楼陪她们睡觉了……”生活没有那么多“如果”,王清春给我们看存在手机里的小女儿照片,“日子刚好起来就什么都没了”。
“你看房子后面那些田地,一阶一阶的,谁能想到会从这里冲下来。”直到现在,王光成也没回过村子,他说不是自己不想回去,是实在受不了看到亲人的惨状。大路边小组的一侧是中山地小组,另一侧是上边地小组,单从地势上看,都要比大路边危险得多。西舍路乡乡长王玉璋告诉我们,楚雄州有300多个泥石流滑坡带监测点,山边地就是其中之一,但大路边因为村后地势相对开阔并未被列入。正因为当地人认为这里比较安全,所以当天晚上大雨持续时,其他村子的村民大都一夜未睡,大路边的人却安心睡下了。11月2日早晨6点左右,裹杂着碎石、树干和红土的泥石流从山顶泄下,梯田的阻隔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像搅拌机一样”,吞噬了村子中间的3排房子,9户人家几乎全部遇难。
现在,村子中间被泥石流覆盖的地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由于担心爆发瘟疫,当地政府组织防疫人员定时消毒,并覆盖上白灰。负责善后工作的乡长王玉璋告诉我们,灾后前两天挖出了14具尸体,从第三天开始,政府就禁止村民挖掘尸体,还有十几个人和大量牲畜家禽的尸体埋在下面。39岁的村民王加存因为那天去鄂嘉考摩托车驾驶证而幸存,妻子和两个女儿已经遇难。记者见到他时,他正在晾晒昨天刚刚收上来的苞谷,“政府说要封锁3个月,3个月后我还是要把她们挖出来,不管什么样子,就是只剩下骨头也要见一面”。
现在正值苞谷的收获季节,偶尔会有幸存的村民回来晒晒粮食,顺便拿点生活用具,一到傍晚,这里就变成了一个死村。由于担心泥石流再度爆发,当地政府将大竹林5个小组的村民全部集中到旁边大光山的山顶空地上。从大路边小组后面的山坡一路往上,在山顶穿行半小时左右,就可抵达大光山安置点。这块群山间难得的空地,成为当时村民们逃生自救的唯一空间。现在,安置点上整齐排列着85顶救灾帐篷,共安置村民348人。西舍路乡人民医院副院长李春平告诉我们,他2日早晨跟随乡长徒步20多个小时才到这里,沿路带上了5个村子的村医。“整个乡医院才10个医生,分兵三路往这里赶,都走了20个小时左右。”李春平介绍说,“泥石流不同于地震,完全没有生存空间,跑不出来的不存在救援的可能。”
安置点中央有一块100平方米大的平地,四周的树木都已被砍倒,西舍路乡政府办公室主任王建华告诉我们,这就是当时村民们开拓出来的直升机临时起降点。由于连续几天的阴雨天气,直到6日成都军区陆航团的直升机才能降落,把救援物资放下后运走重伤员。在此之前,大批救援物资只能空投到东线的鄂嘉镇茶叶村和西线的景东县徐家坝一带,然后再靠人扛进来,“少说也得十几个小时,从早晨走到半夜”。
在新华村委会旁边居住的护林员王必荣是最早得到大竹林灾情的人之一。由于当天村支书、村主任和文书都去乡里开会,王必荣就成了村里的“临时领导”。清晨7点不到,大竹林村民打来唯一一个接通的电话,告诉他村子被冲了,王必荣一边向乡里汇报,一边带着村民往里“爬”。与此同时,西舍路乡领导分兵两路、楚雄市领导也分兵两路开始从3个方向赶往大竹林,“实在是没有路,抵达的时候都要3日了,前面20多个小时只能依靠自救”。
穿越哀牢山
在大光山安置点完成采访已经是下午16点钟。王建华告诉我们,从鄂嘉镇茶叶村到大竹林的路已经抢通,不必再绕道龙岗,步行约两个小时就可搭到车,如果要走西线穿越哀牢山到景东县徐家坝则要5个多小时。“这条路要穿过原始林区,别说晚上,就是白天也很难找到路,我们自己走都要村里的向导带领。”出于安全考虑,他找到55岁的村民老王给我们做向导,只准走东线的茶叶村。但老王是个地道的山里人,矮矮的个子,微微驼背,对这附近的山路他都熟悉。得知我们想走西线后,他二话没说就带我们踏上了穿越哀牢山的路。“走夜路能行吗?”我们心里也有几分忐忑。老王掏出兜里的手电筒晃晃:“有夜神仙在,不怕!”
从大光山的后山坡下来之后,就是龙大巴(音)河,河谷较为平坦,一排排花椒树是当地村民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周边被泥石流冲得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断树枝提醒我们前几天河水上涨的位置。小心翼翼踏着断树残枝过河之后,在山脚下看到一块石碑,上书“保护区界碑”,老王告诉我们,从这里开始就算正式进入哀牢山国家自然保护区了。
果然,再往山里走,就很少见到成片的花椒地了,偶尔有几间破旧的茅草屋,看上去已经弃用很久了。地处云南中部的哀牢山脉是云贵高原与横断山脉两大地貌区的分界线,起自大理州南部,终于红河州南部,呈“西北—东南”走向,绵延近千公里。哀牢山自然保护区是云南乃至中国少见的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区,大片的密林成为绿孔雀、灰叶猴、长臂猿的栖息地。
傍晚18点,翻过第一个大垭口之后,看到一片平缓地带。面前就是安静的董家坝水库,董家坝河从山谷中弯弯曲曲伸过来,河谷的湿地踩上去就会没及脚踝。从流水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几天雨停了,水位刚刚回落。河上到处是从山上冲下来的大树,几根凌乱的树干连接在一起,是当时救援人员途经此处时搭建的临时浮桥。水库旁一块不大的平地就是11月6日下午第一批救援直升机降落的地点,周围还散落着一些救援物资的包装。这里只有一户人家,老太太得知我们要赶往徐家坝后一个劲儿地喊:“走不到了,走不到了。”无所畏惧的老王依旧大踏步走在前面:“走得到,走得到,我负责。”
又是一段大上坡,老王告诉我们已经进入大枣山(音)。没走多远就遇到一处滑坡带,与那些半山腰的滑坡不一样,这里连碎石都没有,光秃秃的全是泥土,下面就是10多米深的河水。依旧是老王在前面开道,拿一根树枝做拐杖,每走一步就插在右手边的泥土里作为支撑。虽然我们深知如果一脚踩滑肯定无济于事,但仍可在心理上获得少许依靠。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头顶的大树藤蔓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的灌木和荆棘把本就不宽的小路遮挡得严严实实。天色渐渐暗下来,真正的原始森林无人区到来了。越往里走越黑,很快连月光也被遮挡住了,抬头间,只看到黑压压的大山之间挂满了数不尽的星星和一团团的星云。
老王上次走这条路已经是15年前的事了,不过他很自信,“进出这条路背东西走了20多年,不会变的”。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良好的方向感,老王带我们行走在泥泞的灌木丛中,偶尔踩到地上的塑料袋或矿泉水瓶发出的声音,心里就会宽慰很多,“这就是前几天背救援物资的人留下的,证明路没错”。有时候,走了很长一段都没有踩到,老王就会果断地停下来,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寻摸一会儿,拐弯或干脆掉头。幸运的是,没走多远就又踩到了,甚至还会在丛林间的小块平地上看到救援人员烤火留下来的灰烬。自11月2日早晨开始,来自西舍路乡、楚雄市和楚雄州的三级政府救援人员就是从这条路进入新华村的,唯一不同的是,当时仍下着小雨,道路更加湿滑。此后数日,集结在徐家坝的救援物资也是从这条路扛进去的,往日野兽出没的原始林区成了最重要的一条生命线。
最令人紧张的是听到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条又一条的山涧挡在面前,好在,老王总能带领我们找到前几天救援人员留下来的简易浮桥。21点半,我们终于“趟”过了最后一条河——谢莫洼河(音)。这里已能够看到微弱的月光,证明我们已经走出了最茂密的一片原始林区。坐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垭口上,吃点核桃充饥,老王让我们回头,夜色朦胧中,就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身后的大金山已经那么遥远了。
与大多数山民一样,老王只顾低头赶路,并不计算时间,“还剩最后一座山”,这就是他计算时间的办法。先前是恐惧战胜了疲劳和寒冷,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浑身已经基本湿透,鞋子里灌满了冰冷的河水和泥浆。不过,感到欣慰的是,剩下的路全是崎岖的山路,已经没有河流了,林子的密度也稍稍降低了一些。由于体力消耗过大,我跟同事已经变得跌跌撞撞,好几次都差点跌倒或者滑进旁边山谷里。但老王穿着一双黄胶鞋,依旧迈着轻如飞燕的脚步,稳稳地走在前面,甚至连一个趔趄都没有。
终于看到了不远处黄豆粒大的一点灯光!看看表,已是23点,徒步7个小时,我们穿越了哀牢山的西坡,抵达设在山脚下的中科院哀牢山生态研究站。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前几天的救援大本营。
休整一夜,16日一早,老王与我们道别,又一头扎进了返程的密林中,我们则踏上了前往景东县的路。沿着一条泥泞的山路走1个小时,来到徐家坝水库管理站,这座建于1958年的水库是当地最大的生活和灌溉水源。管理站的工作人员杨中海告诉我们,11月2日水库监测点测量到的降雨量高达123毫米,水库水位提高了1米。从这里找到两辆摩托车,一路颠簸,途经王家村、太白村、平章村、茶青村,两个半小时后才赶到太忠乡。沿途又遇到多处滑坡带,只容一辆汽车通过的山路上留下两道深及膝盖的车辙,百姓们正在自发地拉土填埋。骑摩托车的鲁师傅告诉我们,这就是前几日运送救援物资的军用卡车压下的。当时,景东县派出推土机和挖掘机在前面开道,随时清理道路,鲁师傅和沿途村子的村民们也都过来忙帮推车。虽然自己的房子没有被冲毁,但同样生活在深山之中,村民们对新华村所受的灾害感同身受。
山里人的生活
由于正值太忠乡的赶集日,我们很快就搭上了往来运送村民的农用车赶往景东县城。这种改造后的农用车是当地最普遍的交通工具,驾驶舱内可乘六七个人,车厢里又可以站十几个人,每人5~10元不等的票价。随行的村民告诉我们,每周一个集市,方圆几十公里的村民们都来买些日用品。由于山中运输不便,散居的村民小组一般都没有小卖部,乡上的集市就成了他们外出购物的唯一渠道。
想起前天走在路上,每到一个村子,向导小王都会跟当地的村民热情打招呼。我们惊讶于他交往范围如此之广,小王告诉我们,大多数朋友都是在赶集时认识的。哀牢山脚下的这些村庄大多散居,一个行政村一般包含十几个自然村,有的自然村又下辖几个村民小组,这样一来,虽说同属一个村委会,从一个小组到另一个小组走半天山路也属正常。远远望去,半山腰间的十几座土房子就是一个村小组,一个村委会的半径就可达十几公里,更别说一个乡、一个县了。刚刚从别的乡镇调来西舍路任乡长的王玉璋就跟我们坦陈,他上任后才3个月,都没来得及走遍乡里的每个村委会。
太忠乡的集市很是热闹,从四面山林中汇聚来的村民背着自家产的核桃等山果,用卖得的钱换回粮食和日用品。由于山地缺乏适宜耕种粮食的土地,核桃等山果成为当地百姓的生存依靠。在从龙岗前往新华途经的五家村,得知有记者前来,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拉着我们去看自家被冲毁的核桃树。“前些年日子苦得很,近几年核桃涨价,每公斤从十几元涨到了接近30元,老百姓的日子才好过了些。”村民李荣华告诉我们。不过,这次密集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带走了村里大部分核桃树,就连他家最值钱的牛也没放过,“一棵核桃树从栽下到结果得需要10年,这一冲就冲走了10年的好日子”。
据王玉璋介绍,因为村里的核桃树和花椒地多,新华村在西舍路乡11个村委会中算是最富裕的一个村子,其中又以大竹林组的条件为最好。“因为这个村的人脑子活、山果多,经济搞得好,去年刚刚被列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示范村,上级政府补助了30万元改善村庄建设。”在大路边小组泥石流现场,一座白灰刷成的新房子得以幸存,那是村里的文化活动室,房前突兀立着一座篮球架,这些代表“先进”的痕迹在其他绝大多数村子都难以寻觅。
过闻河之后,车子抵达景东县。远远望去,像西南山区的大多数县城一样,密密麻麻的楼房拥挤在山间一块平地上。绵延不绝的群山之中,稍有一块平地一般就会被乡镇或者县城所占据,一个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只能散布在30多度的斜坡上。一旦发生自然灾害,就连直升机起降点都难以寻觅,进出的山路则更为脆弱,除了第一时间的自救之外,外界的救援往往只能倚靠最原始的人力。
据王必荣介绍,当地青年跟四川、湖南等地的农民不同,往往不愿意外出打工受苦。新华村在外面打工的小伙子只有三四个,在北京当建筑工的李荣富就是其中之一。他告诉记者,由于不习惯外面的气候和饮食,他打算干两年就回到村里,好好种核桃。反而是年轻的小姑娘们更愿意离开深山,村里初中毕业的女孩儿有一半都外面打工去了,而且往往不愿意再回来,“导致村子里这两年光棍越来越多”。近十几年来,新华村只有一个人到外面做生意安了家,从此成为远近闻名的“老板”。
与其他村子不一样,新华村出的大学生也算多的,“前前后后能有四五个”。从新华村出发到西舍路乡政府所在地尚有20多公里,当地孩子要上中学大多要走半天的山路,11月2日泥石流袭来的那天正值周日,大路边小组几个回家过周末的孩子还没等出发去上学,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夺去了生命。
从景东县城出发,车子经过大理南涧县、弥渡县、祥云县后进入楚大高速公路,过南华县后就到了楚雄市。一路走来,路况渐好,远处灯火阑珊的楚雄市区就坐落在群山中间更为宽广的一块平地上。对于山里人来说,走出大山的机会微乎其微,而山间的生存空间又着实有限。住在半山腰路边的邹丕珍逃过一劫后,想搬迁到山上的村子去住,可却苦于找不到空余的地方。王加存刚刚获得消息,当地政府确认新华村大竹林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当地居民要全部迁走。“目前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安置这么多灾民,单靠西舍路乡没有这么多地方,市里和其他乡镇可能要接受一部分。”西舍路乡乡长王玉璋告诉我们。但王加存也很发愁,“到市里干嘛,就是住上楼房,我们也什么都不会干”。他决定收好地里的粮食之后,就出去寻找新家的位置,“能在山里找一块盖房子的地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