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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作家卢新华的一生都难以摆脱那个叫"伤痕"的标签了。1978年8月11日, 《文汇报》破天荒地以一个整版的篇幅,全文刊登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这和之前《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光明日报》的发表,如同平地炸响的两声春雷,引发了思想界、文学界,乃至全国民众对十年"文革"的集体反思。
《伤痕》一举奠定了卢新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永久地位,而"文革"后一个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学,也以他的这部具有发端意义的小说的名字-"伤痕"-命名。
那一年,卢新华24岁。
2008年11月10日上午,卢新华在上海家中的客厅里与记者聊30年前他写的小说《伤痕》,以及《伤痕》之后的人生。
《伤痕》之前:
曾想用哲学批判“四人帮”
卢新华承认,自己并没有《伤痕》主人公王晓华的经历。“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无论‘红五类’ 还是‘黑五类’,心头多少都刻下过伤痕。而在现实中,我确实也看到或听到过大量发生在‘王晓华们’身上的故事。”
卢新华最初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是当兵期间,“我在曲阜当兵时开始写诗,诗作曾被当地的《曲阜文艺》选用了,当地还有一份《工农兵诗画专刊》,也常刊登我的诗,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写诗是卢新华走上文学道路的开始,但他透露,那时他最大的兴趣竟然是哲学,“在部队期间,我读了大量马列的书,如《自然辩证法》《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等。书读得越多,越发现自己理解的马列主义跟许多人的理解、解释有不小的距离。当然,那时20来岁的我,还只有一些蒙眬的思想的雏形。”
“四人帮”被粉碎后,卢新华曾想写一本哲学方面的书,书名也起好了,叫《四人帮批判》,希望能从思想路线、理论体系上厘清“四人帮”的极左路线和主张“使人得到全面发展”的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区别。卢新华甚至已为此着手做准备了,但碰到了最大的障碍——根本无法查找档案资料。“宏大”的理论创作计划,就此无奈地放弃了。
“我想,如果当时有条件,我一定会花费十年、二十年去努力。当然,真这样,我的人生轨迹也一定得重写了。”多年后,卢新华如是说。
含泪写《伤痕》:
能留下这部作品死也值了
1978年2月,作为恢复高考后首批录取的大学生,卢新华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进大学后,我如饥似渴地读了不少中外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也按捺不住地想对现实加以批判。”而外部的条件是,当时班级墙报要他写一篇稿子。
“小说主人公‘王晓华’,完全是个虚构的人物,并无现实生活的原型。 不 过,她的模样,我倒是根据真实的人物‘描摹’的,那就是我当时的恋人、如今的妻子。”卢新华说。
卢新华的《伤痕》,最后也是在未婚妻家里完成的,“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晚饭后上了她家小小的阁楼,趴在一台缝纫机上,面对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一气写到次日凌晨。扔下笔,我才发现自己哭成了泪人,两眼模糊得连面前的稿子都看不清了。流着泪写完的瞬间,我就感到作品一定是成功的。我深信罗曼·罗兰的话,‘只有出自内心的才能进入内心’。我甚至觉得,这一刻即便自己死了,只要留下这部作品,也值了。”
《伤痕》在班级墙报上贴出来之后,就引起关注。以后一连好几天,墙报前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唏嘘声响成一片——大家都在看《伤痕》,还有的同学拿笔来抄,泪水不断地掉落在笔记本上。
“随后的好几个月,墙报前的读者始终络绎不绝,读者也扩展到了全校。那时,众人对着墙报伤心流泪的场景,成了复旦校园的一大奇观。”卢新华说。
从《伤痕》出现在墙报上开始,争议就一直存在着,墙报上不断出现批评《伤痕》的漫画,以及支持《伤痕》的小字报。复旦大学中文系还组织了一场有关《伤痕》的学术讨论会,当时的意见分成了好几派。时任校党委书记的夏征农,是位与鲁迅同时代的左翼作家,当时旗帜鲜明地支持这篇小说。
《伤痕》见报:
“众缘成就”的艰难历程
《伤痕》 上了复旦校园墙报后不久,《文汇报》资深记者钟锡知托人找卢新华要稿子。
经过两个多月的等待后,《文汇报》通知卢新华,说准备发表可能会备受争议的《伤痕》,为慎重起见,希望能对作品作一些修改。
修改意见大致有16条。卢新华现在仍然能够记忆犹新的,有以下几点:
小说第一句说除夕的夜里,车窗外“墨一般漆黑”。因担心有人会说“‘四人帮’都粉碎了,天下怎还会一片漆黑呢?肯定有影射之嫌!”于是改成“远的近的,红的白的,五彩缤纷的灯火在窗外时隐时现”,同时加一句:“这已是1978年的春天了。”
小说原文有“车上,一对回沪探亲的青年男女,一路上极兴奋地侃侃而谈”,由编辑部改成“一路上,他俩极兴奋地谈着学习和工作,谈着抓纲治国一年来的形势”。
小说的结尾,也按照编辑部的意见改得更具“亮点”,更光明。
时隔30年后,卢新华向记者回忆这些修改细节时说:“这些修改意见折射出那个时代的思想局限,但也能看出《文汇报》的记者、编辑对于《伤痕》的发表,是极其谨慎、细致和负责的。他们和作者一样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
卢新华后来才知道,《文汇报》在刊发这篇小说前,曾在上海文艺界反复、广泛地征求意见,还曾送交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洪泽审批,并去北京征求意见。
于是,1978年8月11日,小说《伤痕》在《文汇报》上,以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了。
“我后来经常说,《伤痕》得以问世,有千百种因缘的帮助,也可以说是‘众缘成就’的结果。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伤痕》也是全中国人用自己的血和泪写成的,而我,不过有幸做了一名记录者。”卢新华说。
《伤痕》冲击波:
6年后才获公允评价
《伤痕》在《文汇报》全文刊载后,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天的《文汇报》被争相购买,紧急加印到了破天荒的150万份。卢新华和同学刘开平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复旦附近的邮局,结果处处“洛阳纸贵”,根本买不到报纸。
《伤痕》发表后,报社和卢新华个人收到了总共近3000封读者来信。绝大多数读者说,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引起他们强烈的共鸣。
有许多读者还说自己有着与王晓华共同或相似的遭遇。最离奇的是一位西安的读者说:“我和《伤痕》中的主人公有许多相似之处——同名、同姓、同岁,同年下乡,同样的母亲问题以及解决情况,甚至在个人问题和组织问题上也有相似的遭遇……以致使我不免猜疑,难道在东海之滨的你会知道西北古城的我吗?或是你知道有关我的这件事吧?”
后来,卢新华到北京领取“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抽空去看在北京的表兄,进门见表嫂正在边洗衣服边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改编的广播剧《伤痕》,一边听一边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卢新华说:“我告诉她这是我编的故事,完全是虚构的,可她还是止不住地哭。”
《伤痕》的发表,使卢新华一夜成名;“伤痕”一词,也很快成为反思“文革”的文学作品的代名词,而更大范围、更尖锐的争议也随之而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些批评意见将卢新华批作“缺德文人”、“自由化分子”。
直到1984年底,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对“伤痕文学”作出了公允的评价——“被称为‘伤痕文学’的一系列带有浓重悲壮色彩的中短篇小说,扣动了亿万人民的心弦,在新时期文学中起了披荆斩棘、敢为天下先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