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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的阅读记忆之六:复印的年代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12月05日10:23  大众网-齐鲁晚报

  我不邮购书了,我开始了书的复印。

  我做的毕业论文是一个西方的选题: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当时敢于去碰这个选题,跟我的导师童庆炳先生有关。第二学期读到一半时,突然就听说我们的开题时间提前了,原因是导师将赴新加坡讲学,我们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我在脑子里装了几个题目,去跟导师谈构想,没想到等我说完,他就一一进行了否决。情急之下,我抛出了大众文化。我说我正在思考中国的大众文化问题,也正写着一些东西,大众文化可不可以做?导师很痛快地答应了。但他告诫我,大众文化的选题有两种做法,一是面对中国的大众文化说事,二是去啃一啃西方理论家的著作,看看人家是怎么说的。比如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大家都在用,但用得是不是那么回事,值得考虑。他分析了两种去处的利弊得失,让我回去自己决断。

  显然,导师是倾向于后一种去处的,但我却顾虑重重。西方的理论我一直关注着,却从来也没敢想过要把它做成一篇博士论文。因为我知道,那篇论文但凡要做得有点模样,就得去读外文资料,而对读外文资料,我不仅无信心,而且有恐惧。记得当研究生时,我那学外语出身的师弟曾试图翻译点英文文献,不久就大呼其难。我去跟那些英文理论书打交道,岂不是会要了我的小命?但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冒险一试。人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总会做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我当时虽已不年轻,但依然气盛。

  开过题之后,导师已远赴狮城,且一去半年,我似乎也给自己放了心灵长假。法兰克福学派的书自然也断断续续地看着,但我主要读起了别的书,写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王蒙的“季节”系列出齐了,我通读四本,很不满意,就琢磨着写点东西。朱学勤的书读完了,我觉得很是满意,就又琢磨着写点东西。还有崔健的摇滚乐,冯小刚的贺岁片,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它们都成了我思考的问题。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收。我似乎已把法兰克福学派那几个爷们儿忘记了。

  导师回来了,我也立刻进入到论文的焦虑之中。我在博士论文的后记中说:“当我真想走进法兰克福学派的世界中时,我却发现自己面临到一个大大的难题——看不懂。马尔库塞说,阿多诺的许多段落连他都看不懂,愚钝如我者读不懂阿多诺似乎也不算丢人,但问题是这帮法兰克福人的书没有一个好懂的。阿多诺的密码式语言片断式写法本来就让我的脑袋瓜子既疼且大,本雅明的‘文学蒙太奇’又把我弄得一头雾水,加上洛文塔尔的闪烁其词,马尔库塞的云遮雾罩,有一段时间,我完全沉浸在一种无法言传的‘低级痛苦’中:当别人在为自己的理论构想而焦虑时,我却是在为看不懂而发愁。看不懂怎么做论文呢?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选择了退却,我想从‘德国’回到‘中国’。”这里说的是大实话。

  我制定了详细的逃跑主义计划,既夸大了我的痛苦,也夸大了“回到中国”的重要性,以便导师能够回心转意。他听完我的陈述,面无表情,却开始了和风细雨的炉边谈话:你要是还想做点学问,就不能怕吃苦,你得给自己打点基础。法兰克福学派可能比较难,但你要是现在不去碰它,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碰它的机会了。导师慢声细语给我上课,但我知道那些话的力度。在此之前,我已听说过许多个关于导师与学生的故事。因为论文,学生被他“整”得涕泗滂沱者不在少数,我是不是要在那个故事会中再增加一个故事?

  我无话可说,也无路可逃。我仿佛听到身后的导师拎着一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大声喊着:“不许退,给我顶住!”于是,我便猫着腰弓着腿皱着眉抿着嘴,在飞蝗般的子弹中向法兰克福学派高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我去的是“国图”。

  就是从那时开始,复印书成了我的一件例行工作。当时国图外文书的藏身之处有三,一为基藏库,二为阅览外借室,三是新书阅览室。前两个地方都能把书借出来,但一次只能借三本。有一阵子,我的师妹在跟本雅明较劲,书借出来我们就资源共享。有一阵子,“基藏”出纳台的一位老师见我借书辛苦,就给我透露了个小秘密:电脑程序出错,基藏库借完三本后还可以在外借室借三本。我大喜过望,便如法炮制,一下子能把六本外文书放到车篓子里那是什么感觉?恐怕能够体会到的人没多少吧。

  也有死活借不出来的书。阿多诺的The Culture Industry: 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是我必须找来一读的书,国图的检索目录中明明有它,但每次借都无功而返。终于,借书员告诉我,此书很可能是某位大人物通过关系借走,长期不还,我才意识到中国的关系学无处不在。我立刻移师北大,托那里的同学帮忙借书。洛文塔尔的一本书,北京的图书馆里全部无货,却发现它躺在复旦大学的图书馆里睡大觉,我便向上海的朋友求援。还有的书,中国大陆的图书馆踪迹全无,我就只剩下华山一条道了:向海外的朋友发出求救信号。持续地找,不断地借,我终于弄回了一堆外文书。

  不用说,这些外文书绝大部分都是复印件。我从国图借出来的书,常常是直接就交给了复印店。在我读之前先让机器读一遍,似乎已成了一个固定程序。装订一本复印件通常三块,封面纸五颜六色,任其选用。有一阵子,我相中了学校图书馆专门搞装订的一位师傅的手艺,就把复印件全部拎到他那里。他穿针引线,把复印件缝住,再用牛皮纸做成封面。封面的边缘处必定要折回一截,以免边角卷曲。书脊平滑整齐,书名就写得流畅舒展。而那些摁着两个大书钉的封脊,总是坑坑洼洼,在上面写字,如同赤足走在田埂上。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去那个旧馆的作坊里取书,阳光散落在斑驳的墙上,忧伤而凄凉,我就觉得有些恍惚,也有点滑稽。我用机械复制的形式印了本书,却还想保留一点手工制作的痕迹,我是不是有病?

  自然,那些复印件我并没有全部读完,但它们却陪伴我度过做论文时的全部岁月。导师说,论文写10万字即可,我跟导师要求多给我5万字的篇幅。但实际上,我已偷偷向35万字挺进。别人早就把初稿交了,已开始享受做完论文的闲适与快意,我却依然趴在电脑跟前敲敲打打,钻在复印件里寻寻觅觅。当我写完最后的文字,已是4月下旬,室外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我却忽然觉得腹中空空,两腿酸困,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也许,我只是一个长途跋涉的行者,这种旅行只有一个个的节点,却注定没有终点。驿站里的短暂歇息只是为了重新上路。(赵勇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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