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新闻调查》播出《破冰》之《文艺复苏》，以下为节目内容。

　　编导：杜晓静

　　串场：1978年10月，3部日本电影在中国公映，其中一部叫《望乡》。在影片中，人们认识了阿崎婆，看到了日本妓女的苦难生活。联想到中国电影，曾经连爱情和接吻都属大忌，可以想见这部影片给刚从文革中走出来的中国观众带来的冲击到底有多大。几乎与此同时，在日本有一件跟中国有关的事情也倍受关注，那就是邓小平访问日本，考察日本经济发展。若干年后，回望那段历史，人们意识到，当时中国正准备打开国门，改革开放；人们也意识到，那几部日本电影其实也助燃了中国文化领域的思想解放。

　　解说：1978年深秋，重庆建设厂总装车间一个年轻人和他的朋友们，挤在电影院售票窗口外的大喇叭下面，把一场电影从头到尾听完。 在那个星期里，每天晚上，他们都会跑遍重庆的五个电影院追着拷贝，一场接一场地看，实在买不到票就在电影院外听广播。 这部电影就是《望乡》,在中国观众的眼里，这部电影内容让人震惊。

　　叶京：因为刚改革开放的时候看到所谓妓女题材的电影，一帮军人上岸以后，一大群人抱着小姐，当时那种感觉，真的是，就是快窒息了，看那个电影。

　　孙渝烽：哭，那个时候很多的中老年的一些妇女，甚至一些老人，看了影片以后，哭，满场都是哭声。

　　解说：其实，电影《望乡》能引进中国，首先是基于政治上的考虑，当时，为了配合邓小平访问日本和中日关系的升温，中国举办了一个日本电影周。

　　孙渝峰：《追捕》、《望乡》、《狐狸的故事》，一部是动画片，两部是故事片，当时我看了以后，我觉得《追捕》问题不大，当中有一场感情戏剪掉，问题不大。但是《望乡》当时我们一看以后，蛮惊讶的，所以当时我们审片子的时候大家都看，看这个戏屏住呼吸，都很安静的，看完以后，大家议论，也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说这个戏能公演吗？

　　解说：这种意见在当时并不奇怪，孙渝烽从1972年就开始译制所谓内部参考片，在文革中，别说《望乡》这样题材的影片，那个时候，从资本主义国家引进的任何电影，在译制完成以后，译制人员都被要求开一次严肃的解毒会。

　　孙渝烽：对这部影片整个进行批驳、批判，从主题思想、人物来批判，完了以后大家都插话，工军宣队都要参加参加，人人都要发言，发言以后说明我已经经过消毒了，就是这样的。来很可笑。

　　解说：《望乡》以南洋姐阿崎婆的悲惨经历，描写二战时期日本妇女到东南亚一带当妓女讨生活的故事，以此控诉军国主义的罪孽。 影片在译制的过程，为两位女主角的配音两位配音演员就已经泣不成声。

　　孙渝烽：，赵慎之配阿妓婆，李梓配女记者，她们好多次都在里面流泪的。配戏的时候拿着手绢配的，一边擦眼泪，一边在配的。

　　孙渝峰：大家觉得这个戏政治上绝对没有问题的，是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电影，是不是？|应该让老百姓看看，日本人民当时是怎么样痛苦的一个经历实际上也是写了中国妇女，

　　解说：这样一部在今天看来主题积极的故事片，在当时却引起了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争论的原因是主人公的妓女身份。影片刚刚上映，译制片导演孙渝烽就接到了一个投诉电话。

　　孙渝烽：她说我是上海妇联的，我就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要搞这种影片？我说哪部影片。《望乡》，宣传妓女生活的影片，你们译制这样影片不是毒害青少年吗？你们是在犯罪，讲得非常激烈。

　　解说：其实，这部影片在引进之前，日本方面已经考虑到了中国观众的承受能力，对性虐待、性摧残的镜头进行了删减。

　　孙渝峰：后来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个剪辑，我觉得他们的剪辑非常好。他当时感觉到这个片子到中国来访，他还考虑到中国的观众能不能接受的问题，所以把太刺激的，太血呲乎拉的镜头，把这个修剪掉了。

　　解说：但是日本同行没有想到，即使这样，影片居然还是被一些人斥为“黄色电影”。孙渝烽接到投诉电话后，把话的内容告诉了这部电影的另一位译制导演卫禹平。

　　孙渝烽：老卫说，哼，极左，首先说了一个极左。

　　解说：那个年代，人们的思维依然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阴影下，任何社会现象、人性表达都会习惯性地划分路线和阶级。由于剧情的需要，《望乡》中不乏妓院、妓女生活、性的描写。

　　在那个连女子体操队员比赛时都被要求穿长裤的年代里，这些镜头的出现触动了多人的神经。

　　王蒙：一些文艺工作的老领导，包括周扬、陈荒媒等等这些人，他们就觉得很可笑。因为显然那个镜头里头并没有含有任何猥亵的意会。

　　倪震：实际上这场戏的洗澡什么意思呢？它是有一种隐喻，就是想把那段痛苦经历当中的非人性的身体上的那种自认为不清洁的东西，把它洗掉的这样的一个意图。

　　解说：一些著名的作家公开发表文章，表示对这部电影的支持，《大众电影》复刊的第一期便以《望乡》为主题，展开了讨论。孙渝烽也在上海《文汇报》写了一篇影评，反击批评的声音。而他身边的朋友，却因为他写了这篇文章，对他表示了深深的忧虑。

　　孙渝烽：说你们搞这些影片还写这些东西干吗呢，对不对？将来人家追查起来还是可能会那个的，那个时候压力太大了，你说错一句话，你说错一个什么事情，那都是挨批的呀。

　　解说： 《望乡》在各地上映的时候，被剪掉的还不仅仅是这个镜头，有些地方，甚至把所有涉及妓院描写的镜头全部删除。

　　倪震：对于人生内容方面，包括爱情，甚至包括局部的性，某些程度的性的描写，在今天文艺来讲不算很奇怪，特别怪的事情了，但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尤其经过十年的禁锢的阶段，那么在领导主管部门，或者在民众当中的那种比较谨慎，或者保守的思想。当然还是挺严重的。

　　解说：他在上海译制片厂工作到退休，现在业余的时间还参与一些电视剧的表演。

　　解说：《望乡》的争论并没有阻挡住中国文艺事业前行的脚步，反而让很多中国人以较为开放的心态来欣赏外国的电影。在日本电影节之后，又有法国电影周、英国电影周、罗马尼亚电影周在北京等大城市陆续举办。

　　李晏：那时候好像每天都是在看电影，不是在电影院里就是在露天里，非常解气，有的时候一个片子这个礼拜刚看了，下个礼拜另外一个地方又放了，又放了再看，有的片子反复看好几遍，那个时候没有对知识的这种渴望，对艺术作品的渴望特别强烈，怎么看也看不腻。

　　解说：他至今还保留着当时的电影票，每一张票根的背面他都会写下电影的名字，这是一段最幸福的回忆。在那个年代，电影几乎是所有人的幸福回忆。文革时期全中国的电影银幕上，除了新闻简报，最初也只有少量的革命历史题材的故事片，文革十年，被允许公映的电影加起来总共不超过五十部。而根据上海大光明电影院当时的经理李名骏的笔记，仅文革结束两年后的1978年一年，就有超过一百部风格迥异的电影上映。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初期，那些文革时所谓的毒草、禁片，和当时不断引进国外影片一起，成了人们最重要的精神食粮。对于经历了十年思想禁锢的中国观众来说，在那个时期，电影几乎是他们最热爱的文化消费品， 1979年，全国每人平均观看电影达28次之多。

　　李经理：到1978年以后，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红楼梦》来了，《红楼梦》来了可以说在我们大光明的历史上，好像这个轰动的盛况是可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来形容，没有那么轰动的，

　　解说：《红楼梦》是文革前拍摄的一部越剧电影，文革中被当成宣扬才子佳人的大毒草打入冷宫。1978年，这部国产老片一解禁，就引起巨大反响。

　　李经理：那个时候就排队，从我们告示贴出去，我规定明天卖，那么今天下午四五点人家就来这里排队。大家就开始人山人海，而且排出去几条马路。

　　解说：《红楼梦》在全国很多地方上映的情况都和大光明电影院一样，当时，全国36家电影院24小时连续放映, 仍然一票难求。四年内票房总收入达到2亿多元,而当时城市居民的平均月工资仅有36元。红楼梦的解禁，仿佛预示着，在我国的电影创作中，正常感情表达不再被禁止。 但是，在七十年代末，人们看到的大多数都是从外国引进的译制片和文革前拍摄的国产影片。在改革开放初期，我国新创作的电影少之又少。

　　孙渝峰：我们自己的国产影片还没有走上正规，那个时候呢，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啊，整个对电影来讲，损失是非常大的，人们的思想已经转不过来了，你作为作者，他创作剧本，创作什么样的剧本，对不对？

　　解说：不仅是电影，粉碎四人帮后的两三年里，大多数文艺工作者都在观望，并没有真正的创作。曾经有一位老作家，在文革后来到全国文联，目的就是探听形势的发展。

　　王蒙：大衣两个口袋里放着两篇稿子，一篇稿子是批“四人帮”的，一篇稿子是批走字派的。他的原话，你难不住我，你需要我批左字派，我的作品马上就出来了。你需要我批“四人帮”我的作品也是现成的，我会写，我不是不会写，你形势怎么发展，我有什么办法？

　　孙渝烽：要排除很多左的东西，写出很多新的事情，有很多东西还不能写，所以它也有一个过程，所以我们整个电影生产的过程当中有一个停滞的过程。

　　解说：“新时期文学第一朵报春花”首先在小说界绽放。1977年9月，当时惟一的中央级文学刊物《人民文学》收到业余作者、中学语文老师刘心武的一篇短篇小说，随稿附有一封信:“这回寄上我上月写成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写的是我所熟悉的生活和我所熟悉的人物……”小说在杂志社内部引发不同意见。最后，主编张光年拍板决定在《人民文学》11月号的显要位置，刊登出小说《班主任》。《人民文学》当时发行量150万份，《班主任》横空出世，引发了空前巨大的社会反响，读者来信多得天天得用麻袋装。

　　王蒙：一篇《班主任》就掀起了一个高潮，因为1977年的时候还没有人写过这样的作品。当时我看了都非常激动，我觉得小说也能这么写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解说：《班主任》开启了新时期文学思想解放先河，1978年8月，上海《文汇报》发表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伤痕文学”这一特定概念正式形成。此后，文革中的一些“地下文学”如《第二次握手》也正式出版，以北岛、舒婷等人作品为代表的“朦胧诗”风靡一时，话剧《于无声处》、《丹心谱》在全国引起轰动。中国的文艺界，迎来了一个百花复苏的春天。

　　王蒙：为什么那个时候所谓伤痕文学流行，就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倪震：是井喷式的一种爆发，井喷式的一种代表人民，它和人民完全融为一体，所以它所表达出来的那些东西能够那么的细腻、充分和丰富。

　　解说：不同年龄层不用阶层的人，在文革中都受到了心灵和肉体的创伤，文革结束以后，人们最迫切需要的是群体性的宣泄和抚慰。

　　倪震：是一种悲情的凝重的回顾，或者叫人道主义，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一种倾诉，社会主义人道主义在这些电影里达到了一个深刻、细腻、温情和情感的充分宣泄和表露的一个机会。

　　解说：在诗歌、小说、话剧、美术之后，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国产电影，也开始了复苏。

　　李名骏：从80年代头到84、85年这段时间，大量片子出来了，那个时候我记得出来几部骗子，比如《小花》、《小街》、《庐山恋》都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已经突破了。

　　解说：在旅游胜地庐山，有一座小小的电影院，二十八年来，它一直在放映同一部影片——1980年拍摄的《庐山恋》，2002年底，这部电影被世界吉尼斯英国总部正式授予 “世界上在同一影院连续放映时间最长的电影”的吉尼斯世界纪录。现在的青年人难以想象《庐山恋》当时所引起的社会轰动效应。《庐山恋》有着很强的政治含意，但人们喜欢它，更多地却是因为它的爱情主题，特别是电影中出现了当时罕见的吻戏；这几乎是象征性的一吻，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李名骏：《庐山恋》等等这种类型的片子，用现在我们的话说就是颠覆的，就是以前的以表现革命为主的，那个时候表现革命为主，后来就是要表现在情感中，在生活上，人性上怎么能表现，爱情上，特别是这个方面，这样之后，观众对这种类型的片子看的积极性就有了，所以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意还可以，每天基本上八九成基本上生意挺好的。

　　倪震：我觉得中国电影经历80年代的一个正常的过程，就把爱情的情感描写和必要的身体和情欲的描写，逐渐的、合理的在电影的叙事当中给予一个正常的一个表现的过程，经过这二十多年来的中国社会的健康发展，今天中国文艺和接收外国文艺的过程，情况已经好得多。

　　首都体育馆

　　串场：北京首都体育馆不仅记录下了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体育的崛起，也记录下了许多歌曲的诞生，这些歌曲在当年都曾经影响巨大，比如说《军港之夜》、《让世界充满爱》、《一无所有》等等。回想当年，它们带给人们的几乎是一种震撼、一种颠覆，而如今人们发现，《军港之夜》其实就是一个穿者军装的朴素的歌手唱的一首关心水兵的朴素的歌，《一无所有》其实就是一首情歌而已。正是在那样一个时代，出现的那样一些歌曲，促动中国的文化艺术实现了向朴素人性的回归。

　　解说：正如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一直是在探索中前进一样，中国的文艺事业也是在争论中不断前行。今天的年轻人不会想象得到，他们耳熟能详一些老歌，在刚刚出现时，社会却充满着好奇。一直以表演亚非拉地区民族歌舞著称的东方歌舞团，是国内最热门的一个演出团体，在任何一个地方演出，都相当受欢迎。有一次，上海的一个六千人座位的剧场经理邀请东方歌舞团演出，当时商业演出还不普遍，演出效果的预期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王昆：起先那个经理就说你们要当心，不要休息，休息非乱了不可，而且会走人。

　　解说：而担心完全多余，东方歌舞团的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王昆：在那里演了40多场，还出现6500人的剧场，演40场，第40场还有卖黄牛票的，黄牛票就是说高价票，还有排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