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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贸大学演讲我曾哭过”
新京报:1999年,朱镕基访美,双方都认为肯定能达成协议,但最后为什么没签?
龙永图:那时应该说,双方谈判代表这一级已经达成原则上的协议,就差技术上的一些细节和文字上的敲定。但是,当时美国国会给克林顿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说不同意跟中国签订协议,怕中国以后凭借在世贸组织的地位,博得在国际贸易中更强势的地位,而且他们认为中国入世没有给美国的产业带来多大的好处。
在这种政治压力之下,克林顿决定不签了。
新京报:你当时说,美国人会后悔一辈子。
龙永图:是啊。美国的谈判代表知道消息之后,非常失望,有的甚至哭了。他们认为,克林顿在政治压力之下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政治判断。所以,我当时就说,你们会后悔一辈子。
新京报:后来,朱镕基总理即将离开美国时,克林顿又说要签。当时总理是怎么回应的?
龙永图:果然没多久,美方后悔了。克林顿给即将离美的朱镕基总理打电话,希望谈判代表团留下来接着谈,很有希望达成协议。朱镕基挺硬的,说既然你们几天前说不签,几天后又改变主意,你们美国人想签就签,不想签就不签,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就拒绝了克林顿的要求,说这次不签了,美国人如果想签的话就到中国去签。
新京报:后来,谈判为什么又中止了?
龙永图:谈得差不多了,赶上我驻南使馆被炸事件,中美谈判中止了,一直到11月份才恢复。谈判差不多中止了半年,这半年里中美关系处于低潮。
新京报:低潮并非常态,中美双方还是要打破僵局吧?
龙永图:当时中央从打破中美僵局的高度出发,特别是美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恢复谈判的要求,于是接受了美方的要求。我觉得双方的最高层领导都有这个意愿来达成协议,应该说政治上没有了障碍。当时还有几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再靠谈判代表团一级来解决剩下的问题比较困难了,需要靠高层来推动。在中央的授权下,朱镕基亲自来到了谈判现场,解决剩下的难题,也使美国最后下了决心签字。朱镕基亲自谈判,这体现了中央对达成协议的诚意。
新京报:跟美国谈完后,后面的谈判应该轻松一些吧?
龙永图:美国谈完后,和欧盟的谈判仍比较困难。欧盟的代表团讲,你们不能说和美国达成了协议,我们就得签,我们也有自己的要求。他们还打了个比喻,说不能你们请美国人吃饭的那个菜单,原封不动就拿来请我们欧盟,我们有我们的口味,不是美国人想吃牛排我们就要跟着吃牛排,我们也需要解决一些特殊的问题。和欧盟的谈判持续了几个月,到2000年4、5月份才谈成。
新京报:据说谈判中你还哭过?
龙永图:倒不是谈判时候哭。有一次我到经贸大学去做报告。头一天跟罗马尼亚谈,谈得很艰苦。原来欧盟说得很漂亮,说肯定抢在美国之前和我们签。可是,我们和美国签完了,欧盟迟迟不签,我就感觉像受了欺骗一样,比较委屈。所以第二天,我到经贸大学讲了前一天的事情,我就感到这些人的承诺不一定能够兑现。那时动了一点感情。
新京报:当时压力为什么那么大?
龙永图:因为,当时大家都觉得跟美国人签完协议了,和其他国家签,那都是相当自然的事情,没想到碰上欧盟这么强硬的一个骨头,半年过去了还没签下来,压力就非常大了。
另外,美国谈成之后,全国的期望值都非常高,上上下下期望值都很高,有些人甚至提出哪天必加入世贸。
可我们又迟迟解决不了,当时在那压力那环境之下,(流泪)是对压力的一种释放吧。
新京报:上面给过压力吗?
龙永图:上面也没有说一定要我给个时间表。中美签了协议,全国到处都在关注,以前还是静悄悄的谈,这下每天都曝光。记者见到就问,到国务院开会大家就问:“哎,什么时候签呐?”,“怎么还没搞好啊?”。这种无形的压力、舆论的压力、民众的压力,都变成一种责任。当时我就觉得,哎呀,完不成这个事可怎么弄啊。
“入世前筑起万里长城”
新京报:15年,终于谈成了,终于入世了。如果再选择,还会参加这个谈判吗?
龙永图:我不会再做了,这个事情太难了。
新京报:为什么?
龙永图:现在年纪也大,精力不济了。以前一个星期飞两次美国也没觉得累,现在从美国回来一次倒时差,起码要一个月半个月的才能恢复过来。当时主要是责任在身,忘了时差,飞了20多个小时到了华盛顿,下了飞机就去谈判,谈完了提着包就走。当时不知道疲倦不知道时差,现在到我这个年龄再要我这么做,精力上没法支撑。现在,我回想起来,都觉得当时怎么可能这样子,一个月出四次国。当时领导都叫我“出国专业户”,整天要出国,整天在飞机上飞。
新京报:那时候是什么支撑着你那样拼命?
龙永图:一种责任在支撑,责任确实可以给人无限的力量。
新京报:入世7年了,你觉得我们的最大变化是什么?
龙永图:最大的变化就是引进的一些新的理念,比如双赢。双赢可以说是在谈判过程中逐渐被接受的,最后中央认可。1999年11月15日和美国达成协议时,江主席说祝贺你们达成了“双赢”的协定,这是第一次从中央领导人口中提到“双赢”这个词,以前至少没有公开表示。
新京报:是不是因为和以前相比,才让你这样看重双赢?
龙永图:当然。以前中国人哪讲双赢啊,就知道你死我活,实际上是一个“斗”的哲学。所以引进了“双赢”、“国民待遇”等,就是要民营企业、国营企业、外资企业公平竞争,遵循公平竞争、透明公开这样一些原则。这些原则都是对中国体制改革提供的重要的理念上的变化。开放市场后,很多产业发展很快,比如汽车,这就给大家一个信心,中国只有开放才能强大,也不要低估中国企业的竞争力。
新京报:一路走来,有遗憾吗?
龙永图:总体上说没有太多的遗憾。我觉得基本上是过于保守,当时打的保险系数都是很高的。当时我们提出不开放金融市场,这次金融风暴,由于我们没有放开资本市场,我们受到的冲击就没有他们那么大。就像外国人说的,我们在入世前就筑起了万里长城,把中国的金融市场保护起来。这样看来,中央的关键性决策还是很对的。
□本报记者耿小勇实习生陈旺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