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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阳关道与独木桥
进入20世纪80年代,由于中央文件开的口子慢慢变大,更由于地方官员们明里暗里的支持,除了安徽、四川之外,在贵州、内蒙古、山东、河南、广东的一些地方,也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包产到户的实践。
在贵州,1979年底已经有10%的生产队自发实行了包产到户,省委遂派员去纠偏,结果,纠偏的队减了产,没有纠偏的队增了产。省委这才下决心,大范围搞包产到户。可依然有些省里的领导害怕超出了中央文件的规定。
省委第一书记池必卿不客气地说:“既然中央派你在贵州做领导,就要敢于从贵州的实际出发,实事求是作出决定,要结合贵州实际贯彻执 行中央的路线、方针、政策。要不然,什么都等中央文件说了才办,还要我们这些人干啥!那不如找一个识字的中学生,在贵阳市大十字街口摆张桌子,天天念中央 文件就行了。”
到1980年底,贵州全省实行包产到户的社队已经接近80%。
1979年,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周惠给中央写报告,请中央同意自治区把土地借给农民耕种,没有得到批准。周惠就变通了一下, 把“借地”改成借给农民“口粮田”。这是与安徽同步在内蒙古农村农民自发进行的变相包产到户,把集体的土地以口粮田的形式转包给农民耕种。
杜润生问李先念副总理:“中央对这种模式是不是可以认可?”
李先念考虑了好一会儿回答说:“如果是为了救荒,搞口粮田,可以同意,但不要提包产到户。”
周惠,后来被胡耀邦称为“中国最先搞包产到户的三个省委书记之一”。
在广东的湛江、惠州等地,包产到户在1979年就出现了,到了1980年秋天,已经有10%的生产队分了地。省委派工作组下去纠 偏,可越纠越多。省农委主任杜瑞芝很快意识到,纠不过来不如顺着办,省委书记习仲勋亦表态坚决支持。偷着包就变成了明着包,到了年底,全省已经有40%的 大田实行了包产到户。
但是,在北京,由于中央高层对包产到户赞成或反对的力量依然没有分出高下,更由于包产到户这个早已被毛泽东严厉批评过并被牢牢戴 上“资”姓帽子的东西,实在名声太坏,在当时农业部、水利部等重要农口管理机构或是中央级的重要媒体上,声讨、反对包产到户的声音远远盖过了拥护的声音。 在省委书记一层,这种分歧则更加明显。
万里回忆说——
1980年初我到中央工作,进了书记处,分工管农业,这个难题可大了……从整个农村工作来看,农民要求改革,有些地区行动比较快,但是,上层领导机关基本上还是推行农业学大寨的那一套,对农村改革,特别是对包产到户,抵触情绪很大。我 分管农业,依靠原来这套机器来开展工作怎么行呢,还有不少省的领导思想也不通。
万里找到总书记胡耀邦,他对胡耀邦说:“中央决定中规定不要包产到户,我们支持农民的正当要求,会始终被看作违纪违法,这样不行啊!是不是先开一次省委书记会,大家通通思想?”
多年后,吴象深情地回忆起胡耀邦与万里的挚交。吴象说:他们都是豪爽真诚的人,胡耀邦原来见万里大大咧咧,心想这个山东硬汉一定是举重若轻,不会有什么难倒他的事,后来才了解还有这么一道“紧箍咒”。
胡耀邦完全赞成万里的提议,并立即表示要从各个方面同他一起解决这个“违纪违法”的难题。
万里举目四望,他发现,他能找到的同盟者只有杜润生,他请杜润生来主持起草会议文件,并对文件作解释和说明。
万里对杜说:“一定要把原来中央决定中的‘不要包产到户’改为‘可以包产到户’,最好是‘支持包产到户’。”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
杜润生为会议亲自起草文件。草稿中写道:“要尽快建立农业生产的责任制,不论任何地方都要有责任制,责任制形式则要因地制宜,要遵从群众意愿,不禁止自愿选择家庭承包。”
草稿在农委会议上讨论,参加的有杨立功(时任农林部部长)、钱正英(时任水电部部长)、陈国栋(时任商业部部长)等。但是杜润生怎 么也没想到,绝大多数人都不同意他的稿子,都反对“只要群众要求就允许包产到户”这条原则,提出:只能“划一个界限,贫困区可以,其他地区明确不准包产到 户”。
会议记录交由万里审阅,万里慨叹,除了杜润生,整个国家农委都反对包产到户。
第一书记座谈会还是如期召开了。无论是万里还是杜润生,都预感到这个会一定不平静。会议由胡耀邦主持,华国锋到会。
文件讨论稿被杜润生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改,但依然阐明:各地可以因地制宜,尊重群众的选择。
在座谈会上,杜润生对此作解释说明:“现在群众乐于接受公有土地、家庭承包。有的是联产计酬,有的是大包干,有的实行专业承包或小组承包。这么多的形式,今后应听任群众自由选择。”
农委副主任张平化紧接着发言说:“文件经过农委讨论,但润生同志的讲话农委没有讨论。”
分歧立刻显现出来,继而变得更加白热化。
发言反对包产到户的有福建、江苏、黑龙江几省的省委书记,支持的有贵州省委第一书记池必卿、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周惠、辽宁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
杨易辰时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他发言说,黑龙江是全国机械化水平最高的地区,一搞包产到户,机械化发展就受影响,生产成了大问题,是倒退。集体经济是阳光大道,不能退出。
池必卿立刻插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贫困区就是独木桥也得过!”争论针锋相对。
杜润生在会下征求北京、广东、广西、湖南、湖北、吉林、辽宁、山西、河北等地区领导人的意见,他们都认为三中全会以来集体化取得了伟大胜利,有错误已经纠正了。“所以一定要在贫困地区设个‘闸门’,以免包产到户自由蔓延”。
杜润生回忆说:“参加会议的很多人都是跟毛主席共同战斗过的老同志,其中有一位在会议休息时间特别拉住我说,包产到户,关系晚节,我们有意见不能不提,留个记录也好。”
杜润生只有无奈地苦笑。
会议在这样的交锋和矛盾中尴尬地结束。杜润生还记得,为了解决分歧,会议闭幕前,他和胡耀邦、万里讨论,商量处理办法,两次改写文件。最终形成的文件当然还是一个妥协的文件,文件里增加了几段话:
集体经济是我国农民向现代化前进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但过去人民公社脱离人民群众的一些做法必须改革。
在一般地区,集体经济稳定、生产有所发展,现行的生产责任制群众满意或经过改进可以使群众满意的,就不要搞包产到户,愿意选择家庭承包的也不要硬纠。
对那些边远山区和贫困落后的地区,群众对集体丧失信心,因而要求包产到户的,应当支持群众的要求,可以包产到户,也可以包干到户,并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保持稳定。
华国锋对这一改动表示很满意。他说:“这样写,好!”
段君毅很明智地看出其中的玄机,他在会下说:“这个写法是各得其所,各省按照自己的情况说怎么试就怎么试,不然,原稿有那么多人反对,恐怕没办法收场。”
这一名为《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会议纪要,后来以中央1980年75号文件的形式下发至党内。文件的 最大成果是对包产到户的性质作出了新的解释,认为它“是依存于社会主义经济,而不会脱离社会主义轨道的,没有什么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
杜润生说,75号文件其实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文件,它实际上把生产责任制的规定推进了一步。
会后,已经调任中央书记处政策研究室的吴象以新华社记者的名义,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是《阳关道与独木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写出了会议的观点交锋。
会后,胡耀邦和万里共同认定,各省第一把手的态度是问题的关键。经商定,胡去西北,万里去东北,一个省一个省地做领导班子的工作。
尽管争论还在继续,75号文件已经使包产到户这种责任制的推行,由半明半暗的、自发的、不合法的状态转入了比较公开的有组织有领导地进行的状态,开始普遍推行。
十三、五个“一号文件”
此时,距离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过去了近两年,而距中央关于“三农”问题第一个“一号文件”的颁布,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在这1000 多天里,在共产党内部,在支持和反对农村改革的力量的博弈和消长中,千百万中国农民却以“吃饱饭”这个最原始、最基本的生存目标为动力,以包产到户为支 点,艰难而执著地推进着农村改革的进程,并因此慢慢“填饱了肚子”,从而使得这一进程难以逆转。
然而,在北京,对中国农口最高管理机构的“左”的倾向,新改组的中央书记处已经越来越不耐烦。1981年3月11日,国家农委组织农口各部、局负责人召开了党组扩大会,万里在会上作了长篇发言,他一开口就单刀直入——
农业上左的问题不肃清,农业就没有办法搞好……前不久部里还有人在下面说,中央的决策是反大寨的路子,现在仍有这样的人……
左的思想在我们同志的头脑里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这不是有无之分,而是多少之分。
有些同志不是从党和人民的关系这个战略高度上去考虑问题,不去想我们搞了30年,农民连吃饱肚子的问题也解决不了,现在刚刚有希望解决,却想不通,忧心忡忡,哪怕农民饿肚子也不理。
农业部是国务院的一个部,不能自己搞一套,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无法工作……现在必须统一到中央思想上来,要做耐心的思想工作,但问题不解决不行。要检查党风,不能同中央唱反调!
万里中肯而严厉的讲话在整个农口引起了极大震动。
这一天后,在国家农委的统一组织下,由国家农委、农业部、农垦部、中国社科院农经所等部门组成了17个调查组共140多人,分赴15个省区,选择各种不同类型的地区进行调查。几个月后,他们完成了上百篇调查报告。
在1981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国家农委连续召开会议,听取调查组的情况汇报。
所有的调查组有了共同的结论:当前农村形势之好,是多少年来没有过的,特别是那些长期贫困落后的地区,面貌变化之快、形势之好,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联产计酬生产责任制是一项好政策!
发言者说起河南、内蒙古、安徽等地的变化,说起23年不变的农民收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竟然翻了几番,心情格外激动,特别是一些党 的高级领导干部更是从这次调查中看到了包产到户责任制的威力,体会到了久违了的农民的喜悦心情,他们痛心地反省自己的失误,反省由于自己的左的思想给农村 工作带来的混乱和滞后。农业部原副部长李友九在痛苦反思之后,向中央写下了一篇万言检讨书。
调查组也清醒地看到了农村中出现的新问题,由于担心政策多变,农民出现了大量的短期行为,对土地采取掠夺式耕作,对牲口过度使 用,滥伐承包地上的树木,于是,许多报告都提出了一个想法,建议中央下个文件,明确包产到户、大包干都是责任制的一种形式,都可以长期不变。
这与中央的意图正好相合。
中央决定召开全国农村工作会议,胡耀邦提出要搞个文件,并亲自向杜润生布置文件的起草工作。此时,杜已经担任了新组建的中共中央农研室、国务院农研中心的主任,国家农委相应被撤销。
这一年的10月5日~21日,全国农村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
中央书记处在12日接见与会代表。党中央主席胡耀邦非常明确地说——
现在有一个问题,文件需要讲清楚。这就是,农村改革,包产到户,并未动摇农村集体经济。责任制用了“包”字本身,就说明了不是“单干”。土地是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坚持土地公有,只是“包”给农民,就不是“分田”。我国农业坚持土地公有制是长期不变的,建立生产责任制也是长期不变的。
上述两个长期不变,最终写入了会议纪要。
会后,当时的国务院总理到东北考察,向中央写信说,不要再强调不同地区不同形式了,让群众自愿选择,选上啥就算啥,领导不要硬堵了。
这封信的精神与农村工作会议决议的内容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正式文件——《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
文件呈送邓小平。邓小平看后说“完全同意。”
陈云看后叫秘书打来电话说:“这个文件我已看了,这是个好文件,可以得到干部和群众的拥护。”
1981年12月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通过了《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
这个会议纪要在1982年1月1日以中央“一号文件”的名义下发到全党。这就是第一个关于“三农”问题的中央“一号文件”。文件把 上一年度75号文件中“包产到户”的社会主义临时户口改成了正式户口,这一决定得到了中国农民发自肺腑的热烈拥戴。到1981年底,全国农村有90%以上 的生产队建立了不同形式的农业生产责任制。
为此,胡耀邦欣喜不已。他说,农村工作方面,每年搞一个战略性文件,下次还要排“一号”。
1983年的第二个中央“一号文件”,进一步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作出高度评价:“这是在党的领导下我国农民的伟大创造,是马克思主义农业合作化理论在我国实践的新发展。”这一年全国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进入高潮,参与的农户占95%。
1984年中央发出第三个“一号文件”,提出要稳定和完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并决定土地承包由原来的3年延长为15年。政策的威 力之大,让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干部目瞪口呆,这一年,中国的粮食产量历史性地突破了8000亿斤,比1978年高出2000亿斤;农民纯收入达到 355.30元,比1978年增长1.7倍,年均增长16.5%。这一年,中国政府向世界粮农组织宣布,中国已经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
1985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第四个“一号文件”。取消了30年来农副产品统购派购的制度。
1986年1月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下发了第五个“一号文件”。文件进一步摆正了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在肯定原有的一靠政策、二靠科学的同时,强调增加投入,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文件明确提出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允许其存在和发展。
连续五个“一号文件”为中国农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通过对家庭联产承包的肯定,初步构筑了适应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要求的农村新经济体制框架。并为中国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和可借鉴的模式。
……
2008年,当我们抚去历史尘埃,将目光再次聚焦到30年前那场自下而上的农村改革时,吃惊地发现,中国改革的发轫之初竟然如此艰 险、辛酸和惊心动魄。令人欣慰的是,历史最终选择了他们的道路:正是这块土地上千百万农民,和一批中国共产党最忠实的党员们,冲破种种禁锢,一起“合谋 ”,才最终牵引了中国改革历史巨轮的艰难启程。(王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