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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月刊》的创刊之日,正是上海处于所谓的“孤岛”时期。它创刊于1939年3月,终刊于1949年5月。 十年时间长河,主编一以贯之,这在当年上海滩上的各类“海派”杂志中,是绝无仅有的。
撰稿·陆幸生(高级记者)
似乎是应了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因为历史的复杂原因,在上海图书馆和主编者后裔都收藏 不全的情景下,上海滩上实际却有那样的民间收藏家,坐拥书城,“怀抱着”整整118本全套的《永安月刊》。这无疑是研 究上海本土经济、文化历史内涵沿革的一座宝藏。当年上海滩上的永安公司,可以说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而知晓《永安 月刊》的人,现时大概不会太多,也许真是相当“稀少”了。
历史呈现给我们的表象,是对抗的。犹如苏州河的两岸,一面是抵抗侵略者,一面却是“经济繁荣”,也许我们还会 冠以一个前缀:畸形繁荣。以往的禁锢,使得对于这段相反相成的上海经济史、文化史,鲜有深入、细致的解读和研究。在今 天,对于开放的理解,其实是有着两种方向的:一是面向未来,敞开门窗;一是面向“从前”,开掘渊源。晓古方能通今,说 来容易,实践颇难。2008年底,《永安文丛》将由文汇出版社整理出版,这对于正在逐步迈入城市化进程的当代中国,提 供了历史经验和现实借鉴。更何况,无论新旧世纪,上海从来就是全中国瞩目的地方。
就此,周刊记者采访了《永安文丛》的主编余之先生。
《新民周刊》:因为以往惯常的历史知识教育,上世纪30年代末到1945年,被称作我们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时 期。这个时期的艰难和我们的顽强,世人共知。不过,根据越来越多的史料披露,正由于上海特殊的“孤岛”位置,恰恰使其 成为了这一战火纷飞时节的世界飞地,其经济地位得到了出乎常态的重视和发展。那么,以商界人士主办《永安月刊》的出世 ,与当时的时政经文需求有着怎样的有机联系,是否也应和了这样的一个大背景?
余之:《永安月刊》的创刊之日,正是上海处于所谓的“孤岛”时期。它创刊于1939年3月,终刊于1949年 5月。按月出版,从不间断,而且寿命长达十年之久,这在上海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刊物中是极为珍稀的。一方面,是它的财力 背景(由旧上海著名的四大公司之首永安公司老板郭琳爽承担发行人);另一方面,自然是它深得上海市民欢迎的办刊方针。 正如它在《创刊小言》中所表白的那样:“内容包涵甚广,举凡足以辅助商业、家庭及个人之知识,与散文、小品、图画、摄 影等,无不博采。取材求富,选择求精。”
旧上海三四十年代,各式各样的文人杂志汗牛充栋,但绝大多数是稍纵即逝,昙花一现。当然,也有比它办得更长的 ,如《良友画报》(1926-1946),但它在20年间先后换了五任主编:伍联德、周瘦鹃、梁得所、马国亮、张沅恒 ;而《永安月刊》从创刊到终刊,始终由郑留先生主编刊物,主要编辑人员在十年间也一直没变;后来由郑逸梅加入主持副刊 《繁星》后,副刊也是由他主持至终期,这在我们所见的旧上海文学刊物中是很少见的。
《永安月刊》从创刊到终刊,实际上是经历了三个时期:“孤岛时期”、“沦陷时期”和“内战时期”。它的创刊自 然与当时“孤岛”呈现的畸形繁荣有关。
十年时间长河,主编一以贯之,这在当年上海滩上的各类杂志中,是绝无仅有的。
小时候,我们都会唱“八一三,日本人在上海打了仗……”1937年夏季,日本人在上海投下罪恶的炸弹,3个月 后,国民政府军队撤离上海,日军占领着租界以外的上海地区,大量上海市中心以外的难民与江浙一带的地主富商逃入租界, 直到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英、美租界区形成了“孤岛”。这4年间,由于租界维持着原有的政治、文化格局,与外界 的战事相比,它相对稳定、平和,人员、财物涌入租界,还有在上海华界及上海近邻的学校也纷纷迁入“孤岛”,由于人口的 迅速集中,各行各业空前活跃,电影院、戏院、茶楼人群川流不息,时常爆满。上海,仅一河(苏州河)之隔的上海,出现了 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边是炮火连天;一边是笙歌达旦。经济和文化出现了所谓的“畸形”发展,大批工厂、商店开张,不 少企业、商家注册英、美(如永安),寻找保护,文学杂志也有寻找西人作掩护的,如《良友》在“孤岛时期”就请过美国人 做发行人。在经济“繁荣”的刺激下,文化的活动也呈现上升趋势,许多书店、书刊复业、复刊,新的刊物也在这一片“繁荣 ”的盛景下出现。《永安月刊》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应时而生,也是时势所致。与《永安月刊》几乎同时相继出现在上海滩的新 创文学、文化类杂志还有《文艺新潮》、《绿洲》、《戏剧画报》、《鲁迅风》、《文艺长城》、《东南风》、《新歌》、《 文学集林》、《戏剧与文学》、《新诗潮》、《剧场新闻》、《文艺世界》、《现代艺术》、《青年戏剧》等等,可见当时“ 孤岛”的“繁荣”刺激。
《新民周刊》:我们所知,《良友》、《万象》等杂志,也是在相应的这一时期创办和出版的。与那些杂志相比,《 永安月刊》有着怎样的与众不同的特征?是否可以以为,这仅是一本商业消费类的广告杂志?从今天我们能够所见的目录和文 字而言,它似更是一册文化,甚至是文艺性很强的市民读本?
余之:我很欣赏你使用的的“市民读本”这一用词。旧上海三四十年代的文化类杂志,并没有像今天的杂志这样有过 密的、专业的细分,专业杂志虽有,但因是商业社会,绝大多数的杂志还是考虑它的市民性、商业性,因为它要生存;生存原 则在今天也是首要,报纸杂志的通俗性,大众化,经济效益,都是执掌者首要考虑的问题。
一本拥有最广大“市民”读者群的通俗“读本”,就有了它的生存基础。
《永安月刊》在考虑它的市场效应时充分顾及到了它的大众化。简言之:好看。一本“好看”的文化类杂志,不外乎 一要考虑它的为大众所喜欢的内容,这是“里”;二要考虑它的精美的封面,这是它的“表”。和在上海滩广有影响的《良友 画报》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两者都是采用了上海滩上的女明星、漂亮名媛作为它的封面,以作杂志的“招牌”。《良友》创刊 号的封面用的是当时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胡蝶;《永安月刊》创刊号封面用的永安老板郭琳爽的千金郭志媛;在社会效应方面 ,《永安月刊》的创刊号并不输于《良友》,郭琳爽作为永安的老板在上海老百姓中家喻户晓,而闺房千金自然也是市民们所 想知道的,在满足人们“探秘”心理方面,“郭千金”的号召力并不亚于已成公众人物的胡蝶。
和《良友》一样,《永安月刊》的每期封面都以当时社会上的热门明星、名媛“撑市面”。如当年20岁初上话剧舞 台因《甜姐儿》一炮走红的黄宗英,《永安月刊》即以黄宗英手握马鞭、一身马装的“甜姐儿”剧照亮相,立刻获得了广大市 民的青睐。《甜姐儿》当时红遍上海滩,连演100多场,据今年84岁高龄的黄宗英回忆,当时她每次演出结束,总有时髦 “小开”开着小车来接她出去“白相”,以示倾慕。《永安月刊》上的许多封面人物后来大都成了全国闻名的大明星,如白杨 、上官云珠、王丹凤、秦怡、童芷苓、欧阳莎菲、陈云裳、孙景璐、王熙春、慕容婉儿、蒋天流、胡蓉蓉、黄婉贞等等。
在内容上,它比《良友》、《万象》更“杂”。《良友》侧重“画报”;《万象》更侧重“文学”;而《永安月刊》 有小说、散文、小品、摄影、漫画、书法、油画等,举凡“好看”的文化类,它都力争囊括之。如小说中大多反映民风民俗、 市井生活,青年恋爱,也不乏民族义愤,谴责民族败类的正义之作;如摄影方面有郎静山的人体摄影,油画方面有徐悲鸿、颜 文梁等大画家的作品,书法方面有吴湖帆、粪翁(邓散木)、大厂居士等人的作品。居杂志三分之二的文字部分,其作者队伍 相当不俗,如徐志摩、包笑天、郑逸梅、张若谷、陆丹林、周瘦鹃、秦瘦鸥、胡朴安、范烟桥、陈从周、赵景深、还珠楼主、 李伯琦、张叶舟、胡寄尘、胡道静、黄洁荪、潘予且、蒋吟秋等活跃于三四十年代上海滩的作家。
《永安月刊》虽然是商家所办的杂志,但它却不是广告类的杂志,完全是一本海派文化、文学杂志,由王荣华主编、 熊月之、张晓敏任副主编并获2008年上海社科类工程一等奖的《上海大辞典》,在它的“文学杂志”专辑中,《永安月刊 》位列正宗海派文学重要杂志之林,是与《小说月报》、《良友》、《文学》、《万象》等并列一起加以介绍的。这也是我们 今天现代文学研究者值得研究的一个特殊的课题:由商家办的一份纯文学类杂志,居然有那么顽强的生命力。
《新民周刊》:海派两字,几乎从来是被用来形容上海人世俗生活的概括。从既商业又文化的融合角度出发,永安月 刊在海派文化发端的年代中,大概处在怎样的一个位置?领先的,领衔的;甚至是先锋的,前卫的?
余之:对于“海派文学”的“海派”之诠释,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这是研究家们的事。在旧中国,人们提起“海派” ,诚如沈从文先生所言,“对于这个名词缺少尊敬”;而现在人们提起“海派”、“海派文学”这类词,就不会再有旧时的“ 恶意”感了。我们现在把反映上海人上一世纪上半叶的民俗、民风、社会生活,尤其是20年代到40年代的小说,不管它是 什么派:“礼拜六派”、“鸳鸯蝴蝶派”还是“先锋派、现代派”,举凡这样的作品都看作是“海派文学”。从这个角度看问 题,《永安月刊》应该看作是“一块未被开垦过的海派文学处女地”。它是对海派文学的“充实”与“填补”,也可以说是“ 推波助澜”。
尽管对“海派”有各种诠释,但沈从文先生和鲁迅先生有关“海派”的两句话颇值得玩味。沈从文先生说:“名士才 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就成立了吾人今天对海派这个名词的概念。鲁迅先生说: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 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 ”则是商的帮忙而已。
旧上海的文化消闲类的杂志大都具有“名士才情”和“商业竞卖”这两大特色。《永安月刊》上也集中了上海滩上许 多“名士才情”式的人物,我们还在刊物中看到许多文人,无论是“孤岛”时期,还是处于“沦陷”、“内乱”时期,人们为 生活所困,卖文为生,有的还为作者提前预支稿费,以确保他们的日常生活。据老作家沈寂先生回忆,当年的《永安月刊》发 放的稿费相当高,因此,它在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年代自然也吸引了一大批优秀的作者群;沈先生的父亲曾购买了永安公司 的股票,凡是永安公司的股东每期都赠送《永安月刊》,所以他家里每月都有这本杂志,青年时代的他一直认为这本《永安月 刊》杂志“很好看”。财力的雄厚也使得《永安月刊》比之其他刊物在发行、约稿方面具有独到的优势。
《永安月刊》不是一本商业广告类的杂志,但由于它通俗与丰富,所以在上海市民中树立了受欢迎的地位,从而也极 大地扩大了公司在广大顾客中的影响,从文化的角度切入,却无可争议地帮了商家的大忙。
《新民周刊》:民间收藏和近期对永安月刊的重新整理、出版,对于填补上海海派文化的时段缺憾,对于填补若干历 史史实的缺位,对于深入研究上海地域和市民文化,有着怎样的独家的作用呢?
余之:十年118期《永安月刊》估约有文字600多万字;图片近千幅,此次整理出版提取文字近100万字,主 要是小说、散文、随笔、文坛掌故类,精美图片200多幅,其中精彩明星、名媛照近百幅,还有漫画、摄影等。
《永安月刊》因为是商家所办,所以在非常讲究“主流”的“以往”,不太被文学家、研究家们所重视,也不被收藏 者所注意,也是可以得到理解的,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字、图片均未被重新整理出版过,因此,弥足珍贵。上海社会科学 院副院长、上海历史研究所所长熊月之先生认为,重新整理出版《永安月刊》对于研究海派文学是很珍贵的史料。
据我所知,上海图书馆藏《永安月刊》残缺不齐。几年前,我在民国图书收藏家矍永发处看到全套《永安月刊》,2 008年下决心抽时间阅读全套,受益不浅,花半年时间整理出五册,作为《永安文丛》出版。《永安月刊》是上海商业文化 的一个值得研究的奇特现象,此次整理出版全套《永安月刊》获得了多方面的支持。中共上海市经济工作委员会党委书记潘志 纯和永安公司总经理李雨林分别为此套丛书写了序,从商业文化、海派文化的角度,谈了《永安月刊》的历史与出版意义。时 值上海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办百年一遇的世博会,由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所属文汇出版社整理出版全套《永安文丛》,相信对 进一步开掘、总结海派文化会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