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徐笛|江苏姜堰、仪征，北京报道

　　“糖果买飞机”的声势在各地少年儿童中扩大，融汇到全民捐献飞机大炮的潮流中。朱汝杰回忆，当时糖果对于小孩 子来说并不唾手可得

　　“建档年份：1991。保管期限：永久”。

　　墨迹斑斑的档案躺在姜堰镇实验小学的档案室里，牛皮纸的封皮卷了毛边。

　　这是追寻记忆的一次稀有尝试。封面“纪念‘捐机’四十周年”几个字，褪不尽淋漓顿挫。

　　1951年6月2日。江苏泰县姜堰镇姜堰小学。

　　校方号召：小学生们省下糖果钱，捐购“中国儿童号”飞机，支持抗美援朝。

　　三年级小学生朱汝杰捐出了贵重的护身符---一块两寸见方的银脚铐。百日时，祖母将它拴在朱汝杰脚上，以防灾 殃带走孙儿。朱汝杰在全班同学面前解下了它。

　　一块糖和一封电报

　　1951年初。姜堰镇北溱湖。

　　驻军开赴东北边境，备战抗美援朝。乡亲们以传统的会船仪式相送。士兵们胸前戴着炫目的红花。

　　10岁的朱汝杰也想戴红花。

　　4月末，电台和学校喇叭里播出咝咝啦啦的声波：“我见到一个战士，在防空洞里，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我 在这里吃雪，正是为了我们祖国的人民不吃雪。??他们确实是最可爱的人。”

　　遥远北国边地的“一口雪”，润湿了南方少年朱汝杰的双眼。

　　学校里、街道上，标语无处不在。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如果说前四个字略显生涩，后四个字则足以让朱汝杰浑身发热。

　　课下追逐玩耍，小朋友们排成纵队，齐声喊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纵身一跳，似乎已身在前线。

　　一天放学回家，朱汝杰在一家面馆门口盯住了一个士兵。

　　士兵头戴解放帽，没有帽徽，身穿草绿色军衣，胸前缝着一块白布，上写“中国人民志愿军”。

　　不知哪来的力量猛地推了他一把，朱汝杰趔趄上前怯怯叫道：“志愿军叔叔。”士兵微笑着掏出一块糖放在他手心。

　　朱汝杰举着糖，回家宣称：“英雄给我的。”

　　伙伴们围追着他，不只为一块糖。

　　几天后，“英雄”叔叔作为志愿军归国代表站在了姜堰小学的操场上，他说了许多。朱汝杰记住了被强调的几句：“ 我军武器装备不如美帝国主义”，“全国人民多支援我们一份武器装备，我们就少流一次血”。

　　彼时，朝鲜战场，麦克.阿瑟率领的“联合国军”不知疲倦地轰炸着中朝军队运输线，缺少高射炮更遑论飞机的志愿 军，退守三八线以北。

　　《毛泽东军事文集》第六卷收录了两份电报，一份发给斯大林，毛泽东坦陈，“补充物资只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能达 前线，有百分之三十至四十在途中被炸毁”。

　　另一份电报发给彭德怀，指示“我军必须越过三八线作战”。

　　护不住供给线，如何前进？

　　前线急需装备。

　　如何解决，电报断言“只能依靠群众，发动群众”。

　　志愿军叔叔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姜堰小学。

　　买飞机不只是靠糖果钱

　　儿童节早上，姜堰小学的有线广播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号召：

　　“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反对美国侵略委员会(简称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通告，请全国各界同胞为前线捐献飞机 、大炮。”

　　校长周立人坐不住了。

　　一夜失眠之后，第二天清晨，面对集中的全校学生，周立人一字一顿念道：“同学们，让我们省下糖果钱，为前线捐 献飞机、大炮，做爱国爱党的少年儿童。”

　　台下朱汝杰心里翻腾着：“捐银脚铐？妈妈会让吗？”

　　回到家，收音机开着，里面传出同样的号召。妈妈说：“行，捐吧！”

　　6月3日，朱汝杰将银脚铐交到老师手里，老师不由掂了两下分量。

　　一整天，小学生们彼此追问，你捐了什么？朱汝杰颇为自豪，“比来比去，数我捐得最多。”

　　望着捐款台前攒动的小手，周立人脑子里冒出一个狂想式念头：这些小手里能捧出一架飞机吗？

　　当晚，周立人和几位副校长商量，对学生们的爱国热情不能泼水，更应添柴。姜堰小学力量有限，不如号召全国小朋 友行动起来，共同捐献一架“中国儿童号”飞机。

　　周立人执笔，连夜写就倡议书，落款为“苏北泰县姜堰小学全体儿童”。

　　6月4日一早，倡议书送到了泰县县委宣传部。县委宣传部又以加急电报将它发往扬州苏北人民广播电台。

　　“全国各小学校亲爱的小朋友们：为了响应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关于开展捐献飞机大炮运动的号召，支援志愿军伯 伯早日打败美国狼，我校全体同学经过详细讨论后，大家决定自愿节省糖果钱，用来购买飞机。

　　六月份，我们保证首先捐献十万元，本年内保证捐献五十万元。

　　我们想：全国有千千万万的小朋友，只要大家共同行动起来，积少成多，一定可以购买好多架飞机。我们并建议把这 些飞机命名为‘中国儿童号’机队。

　　全国亲爱的小朋友们！为了争取抗美援朝的迅速胜利，为了帮助朝鲜儿童早日得到和平幸福的生活，大家踊跃地捐献 吧！”

　　6月5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转播了倡议书。

　　6月6日，《人民日报》头版全文刊登倡议书。

　　次日，学校里进进出出，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有的人手里拿着玉镯子，有人掏出兜里旧币，不说名字，放下钱物就 走。

　　一周内，姜堰小学的捐款额达到了10万元旧币。周立人组织小学生们走上街头，朱汝杰被安排在队首，学生们边走 边喊口号：“捐献飞机、大炮，给最可爱的人。”

　　月底，姜堰小学总结表彰大会在捐款台前举行。朱汝杰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坐在台上。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面孔 ，血脉贲张又一言未发。

　　“糖果买飞机”的声势在各地少年儿童中扩大，融汇到全民捐献飞机大炮的潮流中。朱汝杰回忆，当时糖果对于小孩 子来说并不唾手可得。

　　据抗美援朝总会统计公告，到1951年9月25日为止，全国人民共捐献钱财物合计9970亿元旧币，可购飞机 2481架。最著名的事迹是著名豫剧演员常香玉捐飞机。

　　那架飞机在哪里

　　半个多世纪后的姜堰小学，教学楼走廊里挂着几幅学生的国画作品，一幅“热爱祖国万年青”，一幅“军民鱼水情” 。

　　教学楼南侧，一根红线绳圈出了一片废墟，残砖碎瓦间可辨庙堂轮廓。这是曾红极一时的东岳庙戏台，当年发出捐献 儿童号飞机倡议的地方。

　　1991年，“捐机”40周年。新任姜堰实验小学校长王锡茂意图发扬这段历史，筹办了周年庆典，“既是对学生 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机会，也能扩大学校声誉”。年近七旬的周立人、刚过半百的朱汝杰等当事人都被请回母校，向80后讲 述50年代的旧事。

　　“现在看来，周立人政治敏锐度高，文化素养也不错，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个名字。”王锡茂评述自己相距数十年的前 任说。

　　转动的卡带录下亲历者所说的一字一句，誊写出“捐机口述实录”，贴到档案纸上，装订成册，留下“永久保存”的 一段历史。

　　学校辟出一间办公室，专门展览“捐机”图片、资料。

　　又是18年过去，庆典也成往事，捐机展览室拆了，替代的是一尊雕塑，一名女童高擎飞机模型，面向蓝天，飞机上 印着“中国儿童号”。

　　姜堰地方党史中，姜小的“光辉事迹”有一页之地。姜堰市史志档案办公室记录的“姜小发起捐献儿童号飞机活动” ，摘录了倡议书全文，但只字未提女童手中的飞机是否真实存在过。

　　王锡茂相信，“中国儿童号”飞机被收藏在国家军事博物馆里。

　　然而，军博里那架曾穿越了朝鲜半岛的米格15战斗机，并没刻着“儿童号”字样。

　　朱汝杰的印象中，儿童号飞机收藏在航空博物馆。但那里馆藏的米格15，机身上的字样是“中国青少年先锋号”。

　　对于名为“中国儿童号”的战机，航博讲解员曾经听说过，“可能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不知所终，航博馆藏的这架是仿 制品”。

　　捐出银脚铐的朱汝杰后来参了军，入了党。他的外孙对捐飞机的感觉则是“真好玩”。

　　并不太喜欢吃糖果的他，已难于想象爷爷一辈当年的激愤、奉献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