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两篇论文)
虚构?虚构!
——论马原《虚构》中的时间
魏 巍
【指导老师】秦 敬
【专 业】 汉语言文学
【关 键 词】马原叙述圈套时间
【中文提要】马原在当代文学史的地位已不言而喻,任何人对当代文学的评述,都绕不开“先锋文学”这段历史,都绕不开马原这个人物。而马原先锋地位的确立,首先得力于他的对“叙述的自觉”,得力于他的叙述技巧,这种叙述技巧与他在小说文本中对时间的处理是分不开的,在中篇小说《虚构》中尤其如此。马原在《虚构》中借助预叙等一系列手法,将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打乱重组,在求得了与传统小说相异的叙述技巧的同时,也构成批评家们所谓“叙述圈套”。
【正 文】马原在一九九七年三月出版的《马原文集》中是这样自我介绍的:“我,一九五三年出生在锦州,曾经当过知青、工人,曾经学习机械制造和中国语言文学,曾经在西藏当若干年记者、编辑。一九八二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同年赴西藏作记者,一九八九年返回沈阳,现为专业作家。”(当然,这是一九九七年的事了。在二零零一年三月出版的《虚构之刀》中,马原将“现为专业作家”改为了“现为同济大学教授”。)
马原的文学创作开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主要作品有“西藏系列”小说即《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叠纸鹤的三种方法》、《游神》、《大师》、《虚构》,其他如《错误》、《西海的无帆船》、《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旧死》等等,以及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编著有《中国作家梦——当代文坛精英访谈录》。一九九七年出版《马原文集》(四卷),二零零一年出版小说讲稿《虚构之刀》。
读完马原的《虚构》,我发现自己结结实实地被他戏弄了一回,他不动声色地把我玩弄在股掌间。尽管,他一再声称他所写的东西是“杜撰”,是天马行空。
这种被人戏弄的感觉使我不由得要问,这就是被吴亮所提及,而后又被洪子诚、陈晓明等大家所附和的“叙述圈套”[1]吗?
吴亮在《马原的叙述圈套》一文中说:“他实在是一个玩弄叙述圈套的老手,一个小说中偏执的方法论者.。”[2]同时他认为“马原的小说主要意义不是讲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段的)故事,而是叙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段的)故事”。[3]诚然,从某种角度来说,马原的叙述方法抑或马原式叙述多少带有“莫比乌斯圈”的嫌疑。但是,究竟是什么让他的“叙述圈套”得以确立呢?
作为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对小说创作的大胆创新,对“叙述的自觉”[4]使得马原的创作与传统小说创作区别开来,成为文学史家们在撰写中国当代文学史时的一个绕不开的坎。对于马原的创作,此前已有不少研究。但我认为,他的作品,尤其是中篇小说《虚构》在对时间处理的独特性上,还无人论及,我认为,马原的所谓的叙述技巧与他对时间的理解和在小说文本中对时间的处理是密不可分的。他本人也曾说:“我大概是一个一直思考时间并利用时间来作我文章的作家。”[5]这使我们具有了解读马原小说文本中有关时间问题的可能。
一。
读惯了传统小说的读者在阅读马原的《虚构》时,多少会对马原奇特的写作技巧感到突兀。在小说正文里,马原毫不避讳地说:“我就是哪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
马原在这里拖泥带水先弄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鼓吹、炫耀自己,让人纳闷不已:为什么他要给我们透露一些可有可无甚而至于与进入小说无关的信息呢?
事实上,西方文学尤其是小说进入二十世纪后,可谓各种流派迭出:意识流,表现主义,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由文学评论家们所归纳出来的流派名称如过江之鲫,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在这些流派中,关于小说应该怎么写也到了令人膛目结舌的地步,例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城堡》,加缪的《局外人》,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等等,可谓“文无定法”。诚如马原所言:“小说的概念的越来越不容易界定了……部分原因是由于本世纪令人眼花缭乱的思潮的变化更迭。先是时序规则被发现是个骗局,接着推毁的是情节和故事,小说变成了一种叫人云里雾里的东西,玄深莫测,不知所以。”[6]
然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就是:将时间作为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或者由叙述人掌控的话题引入到小说之中。例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等。时间在小说文本中的不同处理造就了不同风格的作家,换句话说,评论家们根据小说文本中的对时间的不同处理而得以将它们的作者分门别类。正如曹文轩先生所言:“小说与故事在处理时间方面的不同,也许是最根本的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家的实践,就是关于如何处理时间的实践。时间的处理,在小说这里比故事那里花样多多了。也正是对时间的特别的看似随心所欲却是处心积虑的处理,使小说与故事区别开来。”[7]曹文轩先生在这里主要讲的是小说与故事的区别,但是,如果我们将小说中的时间与小说剥离开来,难道还有人将故事分为意识流故事,表现主义故事,存在主义故事,或者说魔幻现实主义故事的吗?
在当代中国,1949年后一直到1979年,特别是1969年到1979年间的文学,“两结合”作品一直居于主流位置,“文化”的革命使文学几乎近于真空状态。于是在文化解禁之后,在意识形态的封闭状态稍微被打破之后,面对西方现代各流派的涌入,中国作家们正像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中那个主人公一样,饱尝饥饿后的人总是囫囵吞枣地尽量先填满肚子而不去细嚼其味。于是,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们接踵而至,马原似的“先锋”们在过度的文化饥荒后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于是,马原的《虚构》便理所当然地成了这根救命稻草下的衍生物。他以他的“形式主义小说向传统的文学功能和传统的审美习惯作了无声而强有力的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原的形式主义小说,乃是新潮文学中最具实质性的成果”。[8]也正是他的“形式主义”创作,使得他成为了先锋派的开山鼻祖和扛大旗的人。然而,这种重叙述的形式主义,这种“叙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段)故事”的“叙述圈套”并不能作为评价马原小说的全部依据。
以《虚构》为例,我以为,马原在开篇中的东拉西扯,其目的不过是要在故事核心的外围修一座迷宫,让读者在迷宫中围着他所要讲的故事徒然地转圈而已。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他的东拉西扯勉强算作是一个不短的序幕,虽然,他使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浪费了一些宝贵的时间——相对于传统小说而言。
著名学者曹文轩先生在他的《小说门》中给我们创造了一个神奇的概念:渗延。笔者认为,将这个概念用来解读马原的作品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批评界一度热衷讨论的所谓“马原的叙事圈套”,不过就是小说中的时间在以话语为物质外壳的包裹下,围绕故事内核的一种渗延而已。
马原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宣称(并且一再强调)他就是作者,同时,他也是小说的主人公。为了证明,他不得不去找一些佐证,“我写了一个阴性神祗,拉萨河女神。……”以此来证明他所说的都是虚构的真实。用这些来阻拦我们接近他虚构的真实的故事时间。但是,不管怎么拦阻,故事中的时间都必须向前推进。这正如一条河流,不管流速多慢,也不管它是怎样不停地冲击着两岸的泥沙,拓宽河面,以此来减缓流速,这条河流还是得继续流动一样。于是,《虚构》第一节的末尾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他。有人会问:马原的时间意识就仅仅仅体现在这里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马原在《虚构》中的时间意识远不止这个,如果仅仅是这样就能给他说清楚的话,他或许就不是“被批评家看作是‘先锋小说’的起点”[9]的马原了。
二。
“许多年以后,面对着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将会想起那久远的一天下午,他父亲带他去见识了冰块” 。在这里,马尔克斯的叙述时间从现在走进将来,又从将来回到过去,“许多年以后”这个时间状语超出的自然时间,与其说它表达了一个时间长度,毋宁说它表明的是一种时间意识,它是一个被意识到的时间跨度。它的奇妙在于它的运用能使小说故事在发生的时候便带有一种宿命感,其结局便注定的不可逃避。这种预叙手法,在戴卫?赫尔曼主编的《新叙事学》中又叫“预示叙述(‘未来时叙述’)。”[10]乌里?玛戈琳给我们的解释是“关于言说时尚为发生之事的叙事:预言、预测、预演、计划、推测、愿望、筹划,等等”。[11]同时,她还说:“这里的决定因素是时间和情态,而不是体式。”[12]由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所创造的这种经典预叙模式,在多年后为许多中国作家所承袭。因为受母语语法特点的影响而自然形成的这种叙述风格,在“与世隔绝”多年的中国作家眼中极具一种奇特的魅力,许多先锋作家把它改装拼接到小说文本中。例如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余华的《难逃劫数》,格非的《褐色鸟群》等等。最接近马尔克斯式叙述风格的也许要算叶兆言了:
“选择这样的洞窟作为藏匿逃避之处,尔勇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曾经辉煌一时的白脸,实在愚不可及。”
“多少年来,岫云一直觉得当年她和尔汉一起返回乡下,是个最大的错误。”
这几乎就是马尔克斯那道叙述的直接翻版。
而马原似乎要高明一些,似乎是有意要挣脱马尔克斯的束缚,他的预叙显得不露声色。于是,他在《虚构。》的第二、三节中,有意避开了“许多年以后”或“多少年之后”这类的叙述方式,而直接让本来该发生在第二天(以七天计算)的事情提前发生。并且,在第二节中,马原又用近乎妄语的形式让沉默了几十年的“哑巴”说了个够。为了让人看明“哑巴”的“妄语”,又在小说的第十六节,也就是时间的第六天,让发生在第二天的故事重演。
预叙手法用于小说创作中, 使线性时间上明天发生的事或者说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提前到今天来叙述,从而使单线时间变为复线时间,以求得叙述视点的多样化,使叙述方法多元化,这当然是小说创作的一大进步。
但是,马原真的摆脱了马尔克斯的束缚了吗?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事实上,马原也未能“脱俗”。他在忍耐了好久之后,终于憋不住气了,就像溺水的人一样,迫切需要换气。于是,在《虚构》的第七节中,他“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对我们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第二天早上会和我一起爬山。”事实上,当马原这么说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或者,确切一点说,当马原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第二天早上会和我一起爬山”的时候,他已经给我们交代过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在线性时间这条坐标上,事情已经先于时间出现在了读者面前。故事不再成为依附于时间概念上的自然主义延续。叙述通过这一手法使故事得以转换、错位、中断,或者重新得以组合,叙述时间改变了故事在小说中的自然流程。在这里,通过这句话,运用预叙的手法,马原得以将小说开头硬生生折断的时间连接起来,将今天与明天这两个已经错位的时间抹上一点润滑剂。当马原以马尔克斯的那句母语的变种进行叙述时,故事时间已经显得不重要了。一个同时站在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间维度上叙述的故事,我们还能指望这个故事能够在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河流中找到坐标吗?
马尔克斯的幽灵无处不在,他的叙述声音的回应也无处不在。马原的“叙述圈套”,一部分也就是马尔克斯对时间把握的一种变体或者说是变种。
三。
在没有钟表这类公共化计时器的环境里,时间与我们的日常经验和个人经验联系在一起。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说那是早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说那是傍晚或黄昏,而皓月当空或繁星满天,我们就把它叫做晚上。
因此,当我们说“时间过去了”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周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比如说,白天与黑夜的更迭,太阳及太阳底下影子的挪移,月亮的盈亏,草木的枯荣,寒暑的更替,潮涨或潮落,脉搏的跳动,生命的轮回等等,凡是能够被人类的经验捕捉到的变化,都成为我们衡量时间的有效的参照系。就如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所说的那样:“时间……不是自己独立存在;∕从事物中产生出一种感觉:∕ 什么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什么是现在存在的,∕什么是将要跟随来的,∕应该承认,离开了事物的活动,人们就不能感受到时间本身。”[13]
在玛曲村,时间——以钟表计数的时间——似乎成为了多余,每个人对时间的判断都依赖于周围环境的变化,连“我来时匆忙,竟忘了带手表”的马原,到了那里也只能掰手指头以太阳的东升西落去计算时间(幸好他进入玛曲村的时间不长,幻觉上才七天!)。
哑巴,一个“三十六年以前就进了玛曲”的“哑巴”,在没有了以钟表计数的“标准时间”之后,准确的时间概念也就从他的大脑中消失。在他的时间意识中,一切都是模糊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有三十年了。也许四十年”。“山绿了又黄。我是记不住了。”“哑巴”唯一能够用来衡量时间的,是山,从山的颜色变化来判断较长时间(以年为计量单位)是否过去,因为以天为计量单位的时间体系太过庞杂,“你记不住重复了许多次的早上和晚上”。在 “哑巴”的心里,唯一清楚明白的是“我早就从你们的世界里退出来了。那个世界是你们的”。
在哑巴的意识中,时间是一个接一个的圆圈,一直伸向远方。就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马车,“马车虽然重,马蹄却迅速地叩击着地面,轻快得有如一位女士在绣花,像是没有动,却一点一点地在缩小,跟一个踩着踏车被迅速地拖下舞台的角色似的。”白天和黑夜就像马车的车轮一样周而复始,于是,时间这辆马车也就不停地直线向前。从小处看,时间是循环着的,然而,当我们从稍大处着眼,就会看到时间之箭的直线流逝。这就是为什么哑巴要说“时间没法计算。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的原因。他的这些话作为马原在梦幻中的一种谵语,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些话也是马原的一种时间观(而不是时间意识),是一种循环往复而又直线向前的时间观,从生命意识的角度来看,这种时间观是令人沮丧的,同时也是令人恐怖的。它代表着生命的不可重复性。
她,一个身患麻风而住进闭塞的玛曲村的女人,她的时间意识同样依赖于对周遭事件变化的判断。
跟哑巴一样,最直接的时间来自于眼前的山。其次,就是来自于生命的原始延续——生殖。
我说:“你来的时间很长了吗?”
她说:“山绿了又绿,”她拍拍男孩的脑袋,“他是到这里生下来的,你进来吧。”
很显然,她的时间仍是经验的时间。“山”作为一种标示玛曲时间的载体,在哑巴和她的话语里得以复活,在他们的眼里,山体颜色的变化直接外化为一种时间的象征。
不同于哑巴,具有生殖能力的青壮年女人,她们的直观时间还有性交,以及与此相关的生殖。不管它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或是时间流逝下的产物,还是对生命延续的渴望,在玛曲村,它们都深深地打上了时间的烙印。于是,便有了当“我”问“她”来的时间是不是很长时,“她”会拍着男孩的脑袋说,“他是到这里生下来的。”
另一个女人,——那个珞巴男人的另一个女人——为那个珞巴男人生了七个孩子了,“显出充分自豪感”的女人,她没有告诉我们她到玛曲的时间的长短,但是,从屋里传出的婴儿的啼哭,同样让我们能够找到经验中的时间,它同样成为逝去时间的一种铁证。
她,——与“我”玩命交媾过的女人,——甚而至于对整个玛曲村的女人来说,生殖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除了“那个矮的痴呆,高的腰坏了。她们都不能生孩子”之外,“我”所认识的女人都或多或少有她们自己的孩子,生殖成了她们生命中——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的一件必然的事,成为时间的见证。正如埃德蒙?利奇用“灵魂的摆动”来作为时间摆动的比喻。“从根本上看,这是生殖的隐喻,是天和地(以雨为精液),人间和阴间(以大豌豆和蔬菜种子为精液),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性本质的盛衰的隐喻。简而言之,是性行为本质提供了时间的最初形象。”[14]
然而,事实上,诚如陈晓明所言:“马原让‘我’体验了这样不可能的存在,轻而易举把‘性’推到破裂的生活中心。‘性’试图去弥合生活的空白,然而,‘性’却更加强迫而鲜明地照亮了那个空白。”[15]
玛曲村的男人和女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除了阴阳结合后的生殖,都会去做一些自以为非常有意义的事,或者说自以为非得去做的事。这些事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循环更替一样,成了特定时间的一种标志。哑巴每天的爬山,男人女人们的转经,男人们的篮球运动。所有这些,都会发生在一天中特定的时间段里。爬山是在早上,转经发生在中午,而打篮球,则发生在晚上,这些都成为了玛曲人在特定时间段的必修课。在他们看来,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必须,这些事已经成为玛曲人的最基本的意识指令。正如她——与“我”交媾过的女人——所言:“我总得做点事。我不能像她们(矮的痴呆,高的腰坏了。她们都不能生孩子。——笔者注)那样”,“总晒太阳”。
然而,“做点事”似乎也犹如神谕,没有人想过为什么要去做点事,“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爬山,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转经,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晒太阳。”在他们看来,做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问“为什么”的必要。 用马原在《虚构》中所借用的一个“哲人”说的话,“人到无聊时比什么都可怕”来解释这一切大概多少能够让我们摸到一些皮毛。在我看来,爬山,转经,打篮球,甚而至于晒太阳,所有这些都成为玛曲村里特定人群打发时间的一种精神寄托,他们能够从中找到某种心里慰藉,甚而至于可以说成了一种在精神上的信仰。
马原在这里不仅用时间罗织着他的“叙述圈套”,而且,也以时间来关注着这个荒谬的世界,对人的存在投之以不经意的一瞥。玛曲人的存在是荒谬的,非理性的。他们的爬山,转经,打篮球,在外人诸如马原看来,本身就是一种意识之外的,无意识的存在,是一种“自在的存在”,然而,在玛曲人自身看来,它们又是一种意识之中的、有意识的存在,是一种“自为的存在”。但是,这种“自为的存在”在小说的故事时间的坐标轴上又是根本不存在的。也就是说,这种“自为的存在”在根本上是不存在的。
我——马原,一个在幻觉之中进入玛曲村的外来户,因为忘了带手表——这个人为的刻度盘——而同样迷失在了玛曲的时间长河里。在玛曲,马原的时间同样成为了经验中的时间。
判断一天的过去,他借助的是太阳,判断新的一天的来临,他借助的还是太阳。太阳在马原的小说里起着启明星的作用。
“下午的阳光晒得人快干枯了”。“夕阳的黄色光芒照在这些脸上,使它们更富幻想色彩”。“太阳已经走到山脊上,天就要黑了”。“太阳又升起来了”。“好像她们每个人都规定了转一定的圈数,我看着先来的陆续走了,后来的也都走了。看太阳应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像这样写太阳或者是阳光的,在小说里随处可见,让人感到有趣的是,“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迷恋阳光”的马原,在他的小说里,同样迷恋阳光!
如果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要求精确地表示出来的条件下,那么太阳无疑成了我们判断或度量大致时间的参照物。它就像半夜鸡叫一样。在有钟表的情况下,在钟表与格林威治时间或者北京时间相统一的情况下,我们能够在时间坐标轴上标示出公鸡们每一次啼叫的“准确时间”,那么,在下一次(第二夜)公鸡啼叫时,我们便会估算出它们叫第一遍大约是凌晨几点,叫第二遍又约莫是凌晨几点,依据以前的经验而而无需再借助钟表。同样,当我们在有钟表的情况下,把这个刻度盘与太阳的移动或者影子的长短联系起来,我们也会在时间的坐标轴上,很自然地找到与它相对应的位置,而无须借助钟表。
马原,或者说“我”,迷失在他的梦幻里前后仅仅才七天。自然,他不可能像长年呆在那里的玛曲人一样不去计较到底过了多少天,他的经验时间还在,也正是凭借这种经验时间,借助于太阳,我们才能够说出他在他的梦里呆了七天。
玛曲人用来确认时间的标记是“山”,“山”的颜色成了他们用来计算“年”的标记。而对于一天中的时间段,他们的概念则是“爬山”、“转经”、“打篮球”。对于马原,对于短时间或者说从没待在玛曲村(幻觉上前后仅仅为七天)的马原来说,他的时间,则表现为太阳的东升西落。它不光标示出了昨天,今天和明天,而且标示出了早上,中午和晚上。它不光能够标示空间还能够标示时间。它是一个奇特的事物,一个集空间与时间为一体的奇特的事物。当他需要将时间细化的时候,便往往只能借助于经验过的感觉的大概的时间,他要做的,是将时间从钟表状态搬移到无钟表状态。
“这样大约坐了两小时以后,她们开始坐不住了”。“大约两三小时以后她们才会醒来,先是坐着伸伸腰腿,以后就又不再动作,安静地坐到太阳西斜”。“我不想耽搁,我辨别方位,走最近的路,我走到他住的房子只用了一支烟的时间”。“村子向西有约步行需要一小时的路程”。……
像这种凭借记忆的经验过的时间跟太阳的作用一样,它不仅成为马原链接叙事的一条纽带,而且成为了马原推动叙事的原动力。时间的河流就犹如自然的河流,或迂回曲折,或重复往返,然而,从动态上看,它始终带动着一些东西一直向前。
四。
人都生活在时间的长河里,人的存在依傍于时间。不是人制约着时间的存在,而是时间制约着人的存在。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但世界时间也比一切可能的主体‘更主观’,因为若把操心的意义适当地领会为实际生存着的自身存在,那就只有时间才一直使这种存在作为可能。”[16]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生老病死便成为一件不可选择的事情。它们作为一种到时的“操劳”,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出现。我们可以这么说:人的不幸就在于他被时间所制约。比如玛曲村那些身患麻风病的人,比如孩子的出世,狗的死及哑巴的死,其中又以哑巴的死最具代表性。生或死在时间的长河里最是寻常不过,它们作为一种活动的方式 ,不光是先前存在,现在也存在,在将来,它同样还存在。然而, 它们作为存在,在时间上有可能是瞬时的,于是,先前存在的东西,现在不存在,现在存在的东西,将来也即将不存在。
四天前,哑巴“跳动的身影在山石中时隐时现,就像个放羊的男孩子”。可是,四天后,“他的眼神混浊,瞳仁的光点几乎已经散尽,他已经完了”。
四天时间,对于一个年过古稀的人来说,对于一个“心里有鬼”的老人来说,简直就要了他的命。不仅生理器官在这四天中会一步步走向衰老,心理上更是一大折磨。“我”的到来并没有给玛曲村带来别的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却无意中使老哑巴的生活规律被迫中断,然而,正是这种生活规律的中断,使我们看到了他再没有存在于小说中的必要。正如前面所说,他爬山是作为一个时间的象征,那么,当他不再爬山,这个时间的标记便得由其他的什么来替代,时间对于他来说不存在了,那么,他——老哑巴,他还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吗?
海德格尔曾说:“在畏中展开了世界的无意蕴;这一无意蕴绽露出可操劳之事的不之状态,亦即不可能向着某种住要植根在所操劳之事中的能在来筹划自己的生存。绽露出这一不可能却意味着让一种本真能在的可能性亮相。这一绽露具有何种时间性意义?被抛入无家可归状态的此在是赤裸裸的此在,畏就因这赤裸裸的此在而畏,畏[把此在]带回到纯粹的‘它存在且不得不存在’,带回到最本已的个别化的被抛境况”。[17]“畏从被抛向死存在这一在世升起。”[18]
可以说,哑巴在他泄露了他自己的秘密后的四天时间里,一直生活在“畏”的时间里,因“畏”而“操劳”过度,又因“操劳”过度或者说承受不了过度的“操劳”而开枪自杀。
对于哑巴来说,被人们习惯了几十年的爬山的时间不存在了,他自身存在的时间也走到了尽头。
五。
昨天,今天,明天 。这是一组令人深感奇怪的时间话语。还在昨天的时候,我们可以搬出这么一组时间话语,甚而至于在昨天以前的任何时候,这组时间话语都有效用,它们都能标示出一个固定的时间——前提是今天必须固定。当然,同样,在明天 ,甚而至于明天以后的任何时候,这组标示时间的话语仍然管用。它们就像一道万能魔箍,对任何时间都管用。正如马原在《虚构》中所说:“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
其实,马原在《虚构》中所说的昨天 ,今天,明天,放在他的小说文本中,更接近的是一种时间观或者说是一种世界观,它已经不是指单纯意义上的昨天,今天,明天了,如果今天不确定,那么像昨天,今天和明天这样的时间概念还有什么实际存在的意义呢?
小说《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讲的是这种没有实际存在意义的时间——昨天,今天,明天。马原没有按照常规去把故事从昨天讲起,他用的方法仍然是把时间断流,活生生的折断后再重新嫁接,他让时间之流从入海口,明天开始,然后像雨水循环一样回到它的发源地——昨天,经过中间地今天,最后又让时间之流注入大海,感觉上就是这个故事永远不会有个完结,它是循环往复的。
然而,不管马原笔下的时间之流如何改变,不管他如何试图要跳出马尔克斯建立的牢笼,他的故事注定只能活在马尔克斯的阴影之下。
马尔克斯叙述的口吻是站在某个不明确的“现在”,讲“许多年以后”的一个“将来”,然后又从这“将来”回顾到“那久远的一天”的“过去”。而马原的视点是“今天”,“明天”,是以今天为背景的预想,站在“今天”想象“明天”,由“明天”跳到“昨天”,然后转回到“今天”的描述,最后,再一次回到对“明天”的预想之中。
马原在《虚构》中进入故事之后,首先表述的是第二天(明天 )发生的事(当然,他在作这样的表述的时候,是带着先验的意识来写的),再转入第一天(今天),接着是第二天,第三天……
在幻觉中的玛曲度过四天过后,马原的“昨天”,“今天”的时间观念似乎又开始复活,“……我首先否定了要搬出她家的想法,其次,我决定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到神树去。第一件昨天就决定了的。我记得老哑巴的家在村子的西南角上。”
然而,像这样的“昨天”,“今天”,“明天 ”在其本身就不存在的幻觉的时间里,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诚如马苏第在《黄金草原》中所言:“如果承认永久物质的假设,那么‘昨天’ ‘今天’ ‘明天’等词就不再具有意义了,因为它们指的是一些有限的时间类别。”[19]
六。
西方小说家们对叙事时间的探讨,除了热奈尔?热奈特区分的“史实”、“记叙”、“叙述”之外,还有“阅读时间”与“情节时间”之分;“故事时间”与“演述时间”之分;“编年史时间”与“小说时间”之分;“被讲述故事时间”与“讲述时间”之分等等。当我仔细把马原小说《虚构》中所标志的时间序列罗列出来以后,我才“发现”原来真如小说题目那样:“虚构”。因为,马原的故事时间就是虚构的。
马原在《虚构》中清楚地标明,“我记得我是过了‘五?一’从拉萨出来的,五月二日,路上走了两天应该是五月三日”。在小说的末尾,马原又通过别人之口,清楚地标示出了另一个时间,“五月四号”。也就是说,马原在五月三号这天进入(假如有这个事实的话)麻风村。前后加起来有两个白天一个黑夜的时间。诚如马原自己所言:“我讲的故事是我进到麻风村里,然后遇到很多在平常人群中不会遇到的特殊的人,特殊的事情 ,个人也经历了从情感到观念的很复杂的转变。当我从麻风村里走出来,疲惫不堪。一头栽倒在一个公路道班上睡着了。我本来明明记得我在麻风村里呆了四五天时间,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四五天时间是虚妄的,可能根本不存在,我知道我是五月三号走进麻风村的,但是当我在道班醒来的时候,那天早上五月四号。我曾经真切度过的,那么深刻的进入我记忆的一段时间,我却突然发现它其实从来没存在过。”[20]那么,马原在小说文本中所描述的其他五天时间哪儿去了呢?
很显然,马原给了我们一个骗局。他通过别人之口,一下子就抹去了他在麻风村呆过的日日夜夜,使故事在时间上不存在,使故事脱离时间而存在,使故事本身成为一种虚妄的悖谬。在时间的坐标轴上,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与那些事件相对应的点。——既然时间都不存在,那么,与时间相伴而生的故事还会存在吗?
对此,我们只能以做梦或者说是“白日梦”来解释他这篇小说成立的原因。诚如他自己所言:“现在重读《虚构》,我发现《虚构》本身就是一个白日梦,这个故事真不可思议。……尤其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结尾(集体无意识?——笔者),结尾的时候等于用梦一下子把整个故事都消解掉了。进入麻风村那天是五月三号,‘我’特别疲倦地进入麻风村,但是,醒来那个早上是五月四号。‘我’是在公路旁一个道班里醒过来的,那么在麻风村里度过的几个日日夜夜,居然在日历上都不存在。我忽然发现这等于是——写小说的这个过程和现在读小说的过程,和主人公在小说里经历的时间,这些全部都不存在,全部以梦的方式呈现。实际上你看到小说最后,根据小说文本,你可以这么判断,主人公在西藏走到路边某一个道班的时候,进去睡了一觉,在这一觉里,他自己做了一大梦(确实是大梦,要不然也码不出那么几万字——笔者),被梦魇住了,才惹出这么一篇小说。”[21]然而,马原的这种论断,其目的难道是要证明“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的莎士比亚式的牢骚吗?
从梦中回到现实,回到二十四小时一天的依靠钟表计算的公共化时间里,马原完成了从梦幻到现实的复归,经由别人的提示,他的时间失而复得。
在梦中的时间里,一切都发生了,然而,又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我们将作家马原在文本中对时间的否定比如说将《虚构》中五月四号篡改为九号,那么,小说文本中一切的叙述事件都发生了,都有可能构成真实——那便是文本故事的真实——而不存在“虚构”。但是,按照作家马原的叙述,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作家马原只是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他梦中与人做爱,以及一个与“哑巴”等人有关的事。抽开了他——作家马原对时间的控制,我们只能说,马原把所有的读者当作白痴,他站在“时间”的背后,麻木的自娱,又疯狂地愚人。读者在他——作家马原的“白日梦”中被弄得晕头转向,等到静下心来一想,才发觉自己被人当作猴子耍了一回。
马原是不诚实的,当一个人煞有介事给你讲了半天故事,而你也在一旁洗耳恭听,可是在结尾时他却对你说,哈哈,我讲的都是幻觉而已,或者这么说,我讲的是我做的“白日梦”而已,你有什么感觉?本来,小说就是“虚构”,但是,虚构并不等于就是虚假,虚构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种手段,本质上它只是一种追求更高意义上的真实的手段。马原把他自以为是的“杜撰”当作了他写作的法宝,随意地去穿凿附会,一味沉浸于他“虚构”的近乎于谵语的叙述狂欢之中。但是,如果一部小说连最基本的逻辑真实都不要,那么,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们只能说它仅仅是一堆胡乱堆在一起的垃圾(马原的小说大多如此),哪怕作家在叙述手法这样的小说形式上下了很大功夫,它也不过只是一堆摆整得比较考究的垃圾而已。
尽管马原在《虚构》中的某些情节上带有对时间的哲学上的思考,然而,从整体上看,马原在小说文本中卖弄的时间仍然没有太大意义,它既不像马赛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那样把时间的重现本身作为一种解脱,从而去对时间作出思考,更不像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那样干脆直接地对时间造成人生的不幸作出评判。西方现代派大师们,例如普鲁斯特和福克纳,他们在作品中将时间颠来倒去,其目的是为了更真实地表现真实,——故事本身的真实,抑或是小说文本的真实。在马原,仅仅是将时间在潜意识里打乱重组,以此求得小说创作手法上的更新,——不管他的这种手法是否更真实地表现了他的梦中的真实。在我看来,都不过是靠摆弄时间并且以此来达到他码字拼凑故事,愚弄读者的目的。
然而,对于马原来说,正是因为他弄透了这种不诚实的勾当,正是因为他拿自己的不诚实来欺骗读者,才使他得以在刻板凝固的主流意识之外,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学史上“先锋文学”中的地位。马原出现的意义在于,在其时的文学或文化环境下,借鉴西方小说的创作模式,由重故事转为重叙述,开创了中国当代文学中小说叙事的一个新局面。
马原在《虚构》中的时间,是一种梦幻般的“虚构”之中的下意识的意识,是一种在“虚构”中下意识地对时间的模糊,他借对时间的打乱与重组来作为原材料,从而去缝制一件华而不实的遮羞的外套。他所谓的“叙述圈套”也不过是他把时间打乱重组后在小说文本中的“西学为用”的表现而已。
【参考文献】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现代性[M]。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历史祛魅与当代文学变革[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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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颉。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J]。钟山,1988,(5)
[10][11][12]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00、101
[14][19]耿占春。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206.206
[15]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现代性[M]。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169
[16][17][18]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1987,473、391、392
论马原小说的时间话语
廖丽霞(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 )
人们一直热衷于探讨马原小说中的叙述圈套,而对其“特殊时间观”较少专门提及,其实,这才是探讨马原先锋小说的基础。马原作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先锋写作的代表作家。 可以算作中国当代文坛中刻意对时间进行主观化处理的为数不多的小说家之一。
时间作为小说重要组成因素之一, 为众多作家和小说评论家所关注。正如伊莉莎白?鲍温所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是我所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 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利用的。”而作为先锋写作代表作家之一的马原, 在追求技巧革新、消解主体判断、力争语言客观的同时, 也没有忽视对小说时间的关注与思考, 他承认: “我大概是一个一直愿意思考时间并利用时间来作我的文章的作家。”因此,考察马原小说的时间运作, 对于真正解读马原小说创作乃至先锋写作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
一、预叙手法的运用
“许多年以后,面对着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将会想起那久远的一天下午,他父亲带他去见识了冰块。”在这里,马尔克斯的叙述时间从现在走进将来,又从将来回到过去, “许多年以后”表明的是一种时间的意识,它是一个意识到的时间跨度。时间里暗示的是命运——— 宿命感,其结局便注定地不可逃脱。这种预叙手法,在戴卫? 赫尔曼主编的 《新叙事学》中又叫 “预事叙述 (未来时叙述)”,乌里?玛戈琳给我们的解释是: “关于言说时尚未发生之事的叙事:预言、预测、预演、计划、推测、愿意、筹划,等等。”同时,他还说:“这里的决定因素是时间和情态,而不是体式。”而马原似乎是有意要挣脱马尔克斯的束缚。他的预叙显得不露声色,似乎要高明一些。于是,他在《虚构》的第二、三节中,有意避开了“许多年之后”或“多少年之后”之类的叙述方式,而直接让本来该发生在第二天(以七天计算)的事情提前发生。并且,在第二节中,马原又用近乎妄语的形式让沉默了几十年的“哑巴”说了个够。为了让故事中的其他人看明“哑巴”的“妄语”,又在小说的第十六节,也就是时间的第六天,让发生在第二天的故事重演。
预叙手法用于小说创作中,就是指“提前将未来发生的事件叙述出来”。使线性时间上明天发生的事或者说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提前到今天来叙述,从而使单线时间变为复线时间,以求得叙述视点的多样性,使叙述方法多元化。在《虚构》的第七节中,马原“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对我们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第二天早上会和我一起爬山。”事实上,当马原这么说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或者,确切一点说,他已经给我们交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在线性时间这条坐标上,事情已经先于时间出现在了读者面前。故事不再成为依附于时间概念上的自然主义延续。叙述通过这一手法使故事得以转换、错位、中断,或者重新得以组合,叙述时间改变了故事在小说中的自然流程。在这里,通过这句话,运用预叙的手法,马原得以将小说开头硬生生折断的时间接连起来,将今天与明天这两个已经错位的时间抹上一点润滑剂。当马原以马尔克斯的那句母语的变种进行叙述时,故事时间已经显得不重要了。一个同时站在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间维度上叙述的故事,我们不能指望这个故事能够在具体的时间河流中找到坐标了。
二、时间的纠结
昨天、今天、明天这是一组令人深感奇怪的时间话语。马原在《虚构》中说:“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其实,马原在《虚构》中说的昨天、今天、明天,放在他的小说文本中,更接近的是一种时间观或者说是一种世界观,它已经不是指单纯意义上的昨天、今天、明天了,如果今天不确定,那么像昨天、今天和明天这样的时间概念还有什么实际存在的意义呢?
马原的视点是“今天”、“明天”,是以今天为背景的预想,站在“今天”想象“明天”,由“明天”跳到“昨天”,然后转回到“今天”的描述,最后,再一次回到对“明天”的预想之中。
然而,马原在《虚构》中进入故事之后,首先表述的是第二天(明天)发生的事,当然,他在作这样的表述的时候,是带着先验的意识来写的,再转入第一天(今天),然后再接着第二天,第三天……发展下去。
在幻觉中的玛曲度过四天后,马原的昨天、今天的观念似乎又开始复活,“……我首先否定了要搬出她家的想法,其次,我决定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到神树去,第一件昨天就决定了的,我记得老哑巴的家在村子的西南角上。”然而,像这样的“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的存在不再具有意义了,因为它们指的是一些有限的时间类别。
三、回到经验里的时间
在没有钟表这类公共化计时器的环境里,时间与我们的日常经验联系在一起。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说是早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说那是傍晚或黄昏,而皓月当空或繁星满天,就把它叫做晚上。因此,当我们说“时间过去了”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周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在玛曲村,每个人对时间的判断都依赖于周围环境的变化,连“我来时匆忙,竟忘了戴手表”的马原,到了那里也只能以太阳的东升西落与黑夜的来去来掰着手指头去计算时间(幸好他进入玛曲村的时间不长,幻觉上才七天)。
哑巴,一个“三十六年以前就进了玛曲”的“哑巴”,在没有了以钟表计数的“标准时间”之后,准确的时间概念也就从他大脑中消失。在他的时间意识中,一切都是模糊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有三十年了。也许是四十年了”,“山绿了又黄。我是记不住了”。“哑巴”唯一能够用来衡量时间的,是山,从山的颜色变化来判断较长时间(以年为单位)是否过去,
因为以天为计量单位的时间体系太过庞大,“你记不住重复了许多次的早上和晚上”。在“哑巴”的心里,唯一清楚明白的是“我早就从你们的世界里退出来了,那个世界是你们的”。在哑巴的意识中,时间是一个接一个的圆圈,一直伸向远方。就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马车,“马车虽然重,马蹄却迅速地叩击着地面,轻快得有如一位女士在绣花,像是没有动,却一点一点地在缩小,跟一个踩着踏车被迅速地拖下舞台的角色似的”。白天和黑夜就像马车的车轮一样周而复始,于是,时间这辆马车也就不停地直线向前。从小处看,时间是循环着的,然而,当我们从稍大处着眼,就会看到时间之箭的直线流逝,这就是为为什么哑巴要说“时间没法计算。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的原因。他们的这些话作为马原在梦幻中的一种谵语,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些话也是马原的一种时间观(而不是时间意识),不管这种时间观是否有人提出过。
“我”——— 马原,一个在幻觉之中进入玛曲村的外来户,因为忘了戴手表——— 这个人为的刻度盘——— 而同样迷失在了玛曲的时间长河里。在那里,马原的时间同样成为了经验中的时间。判断一天的过去,他借助的是太阳,判断新的一天的来临,他借助的还是太阳。太阳在马原的小说里起着启明星的作用。
“下午的阳光晒得人快干枯了”,“夕阳的黄色光芒照在这些脸上,使它们更富幻想色彩”,“太阳已经走到山脊上,天就要黑了”,“太阳又升起来了”,“好像她们每个人都规定了转一定的圈数,我看着先来的陆续走了,后来的也都走了。看太阳应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像这样写太阳或者阳光的,在小说里随处可见,让人感到有趣的是,“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迷恋阳光”的马原,在他的小说里,同样迷恋阳光!马原,或者说“我”,迷失在他的梦幻里前后仅仅才七天,自然,他不可能像长年呆在那里的玛曲人一样不去计较到底过了多少天,他的经验时间还在,也正是凭借这种经验时间,借助于太阳,我们才能够说出他在他的梦里呆了七天。
像这种凭借记忆的经验过的时间跟太阳的作用一样,它不仅成为马原链接叙事的一条纽带,而且成为了马原推动叙事的原动力。时间的河流就犹如自然的河流,或迂回曲折,或重复往返,然而,从动态上看,它始终带着一些东西一直向前。
四、不存在的时间
西方小说家们对叙事时间的探讨,除了热奈尔、热奈特区分的 “史实” “记叙” “叙述”之外,还有 “阅读时间”与 “情节时间”之分; “故事时间”与 “演述时间”之分; “编年史时间”与“小说时间”之分; “被讲述故事时间”与 “讲述时间”之分等等。当我仔细把马原所标志的时间序列罗列出来后,我才 “发现”原来真如他所言:“虚构”。因为,马原的故事时间就是虚构的。
马原在《虚构》中清楚地标明,“我记得我是过了‘五?一’从拉萨出来的,五月二日,路上走了两天应该是五月三日”。在小说的末尾,马原又通过别人之口,清楚地标示出了另一个时间,“五月四号”。也就是说,马原在五月三号这天进入(假如有这个事实的话)麻风村。前后加起来有两个白天一个黑夜的时间。诚如马原自己所言:“我讲的故事是我进到麻风村里,然后遇到很多在平常人群中不会遇到的特殊的人、特殊的事情,个人也经历了从情感到观念的很复杂的转变。当我从麻风村里走出来,疲惫不堪。一头栽倒在一个公路道班上睡着了。我本来明明记得我在麻风村里呆了四五天时间,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四五天时间是虚妄的,可能根本不存在,我知道我是五月三号走进麻风村的,但是当我在道班醒来的时候,那天早上五月四号。我曾经真切度过的,那么深刻的进入我的记忆的一段时间,我却突然发现它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么,马原在小说文本中所描述的其他五天时间到哪儿去了呢?马原给了我们一个骗局,他通过别人之口一下子就抹去了他在麻风村呆过的日日夜夜,使故事在时间上不存在,使故事脱离时间而独立,使故事本身成为一种虚妄的悖谬。在时间的坐标轴上,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与那些事件相对应的点。——— 既然时间都不存在,那么,与时间相伴而生的事件还会发生吗?
对此,我们只能以做梦或者说是“白日梦”来解释他这篇小说成立的原因。结尾的时候等于用梦一下子把整个故事消解掉了。在梦中的时间里,一切都发生了,然而,又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我们将作家马原在文本中对时间的否定比如说将《虚构》中五月四号篡改为九号,那么,小说文本中一切的叙述事件都发生了,都有可能构成真实——— 那便是文本故事的真实——— 而不存在“虚构”,但是,按照马原作家的叙述,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抽开了他——— 作家马原对时间的控制,我们只能说,马原把所有的读者当作白痴,他站在“时间”的背后,麻木地自娱,又疯狂地愚人。读者在他——— 作家马原的“白日梦”中被弄得晕头转向,等到静下心来一想,才发觉自己被当作猴子耍了一回。
马原在《虚构》中的时间意识,只是一种梦幻般的“虚构”之中的下意识的意识,是一种在“虚构”中下意识地对时间的模糊,他只是借对时间的打乱与重组来作原料。马原在预叙与时间的纠结中混乱与取消时间,取消当今准确的机械化的时间,甚至向大家证明时间的不存在,从而表现了他特有的时间观——— 人无非是时间控制下的玩偶,他们没有也无法形成自己的时间及时间观。人的时间的取消无非是因为社会对整个人类的异化造成的。但这种消极的一面并没有完全控制马原的时间,马原在小说中对时间的重构,正是要夺回与重新形成属于人类自己的真实的时间。
为了反抗传统叙述中直线的、延续的时间处理方式, 西方现代多数大作家如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伍尔夫等,都曾各自试着以自己的方法处理时间。毕竟那种客观、精确、科学的时间是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人们内心的时间感觉的。因此, 这些大作家们面对世界的非理性, 各自从自己的角度, 从自己的时代、环境中提炼出一套自身感受到的时间观念。这些观念透过笔端折射在他们的创作中。他们中有的把过去和未来抹掉,让时间只剩下是对于片刻的纯粹本能知觉; 另有些人,把时间作为一种局限的机械的记忆。
马原虽不能与这些西方大家相比,但他从自身出发,感受时代、感受时间,并将感受到的时间观念诉诸笔端,形成适合自身的、独特的时间处理方式,就这一点来说, 他和那些西方大家们应该有共同之处。马原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入藏, 直到一九八八年十月才离开西藏回到内地。在西藏走过的七个春秋成为他小说创作的主要素材, 而这七年的西藏生活,几乎贯穿了整个激越动荡的八十年代。正如他本人在《西海的无帆船》中写到的那样: “在那些混乱不堪的日子里,亏得你们记了日记。也就是凭着日记, 你们才可能把那段时间稍稍捋出个头绪。要是让你放下日记本, 问你是哪一天到玛旁雍错的, 你记得清吗?”当他面对复杂的社会现实,既感到自身不能预卜未来, 更无力改变现状时,他便寻求一种切合自身的方式,象征性地反映自己对这个时代的感受,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我的故事里,我总是有这样一个愿望,我想知道时间对于我们、对于抽象的人, 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正是在他的小说中, 他向我们诠释了时间不是虚空, 而是一种存在,对过去时间的真实回忆,唤醒了我们曾经走过的充实而丰满的生活。
作者简介:廖丽霞,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参考文献:
[1]伊莉莎白?鲍温:《小说家的技巧》,《世界文学》,1979 年第 1 期。
[2] 马 原:《虚构之刀》, 春风文艺出版社2 001 年 9 月版:第79页81页
[3] 戴卫 赫尔曼: 《新叙述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第 100 页、第 101 页。
[4]罗 钢: 《叙事学导论》。
[5]洪子诚: 《中国当代文学史》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版 ,第337 页。
[6]萨 特:《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喧哗与骚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 10月版,第465 页、第466页。
[7] 马 原:《冈底斯的诱惑》, 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版,第 2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