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总结起来没干嘛，就是天天好好地活下去，每天开开心心活下去。

　　没有多少伟大、自豪和成了所谓英雄的自豪与骄傲，没有！

　　口述/陈岩 采访整理/何雄飞

　　陈岩37岁，四川遂宁籍人，被称作是“地震中救人最多的志愿者”、中国国家救援队“编外人员”。现为成都网者 通信科技公司总经理，四川省应急志愿服务总队副总队长。采访时间为2009年4月14日，地点为四川省德阳市。

　　

　　我老家在四川遂宁农村，就是现在的玉峰(上面不希望我把老家的东西曝出来，我代表的是四川人民，如果讲到老家 ，地方政府肯定要跟省里来争)。我排行老三，两个月大时父母离异，我跟我妈妈。这次地震家里人只有嫂子家在城郊的房子 全塌了，人没事，她妹妹死了。

　　与其被拍死，不如就来个永垂不朽

　　5月12号上午10点，我和(成都东冠实业)公司的一名新员工到宽窄巷子谈道视系统项目。那天非常开心，中午 吃完饭回来下午就签合同，照理他们是两点半上班，但那天一点五十就到了。签完约我们很兴奋地往外走，准备到50米外取 车。刚刚走到旁边，我听到广场旁一排金属材质的隔音壁发出沙沙声，还伴有地鸣。

　　1996年我参加过丽江地震救援，在那待了13天。1998年我参加过抗洪，在武汉割破了左手小手腕。那时玩 自驾的人没有其他想法，就是想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所以知道了地震怎么回事。

　　这地鸣声，不像打雷，而是非常长非常闷的声音，非常怪异，我跟同事讲：地震了，你相信吗？她用四川话说：鬼才 相信。

　　我回看一下周围，没有机器在打钻，地在震动，绝对坚信是地震，一把抓住她就跑，她还在挣扎：不要拉我。我的劲 比较大，一下子拉到十字路口正中央，站在交通灯柱下，两个交警站在旁边。

　　我就跟交警说：警官，地震呀。交警说：你快过去，不要站在这里。我说：警官，地震呀，你应该把车子拦住，不信 ，你看上面。交通灯柱已经在左右摆了，警官一看不对，马上叉开腿站住，两只手伸直拦车。女同事看摇得厉害，一下把我抱 得死死的，哭得非常厉害。

　　周围的人开始往外跑，那真就叫“满城尽带黄金甲”，穿裤衩的退休老工人，没穿鞋的，理发店头发打着泡沫的，从 酒店、桑拿冲出没穿衣服的男女，一帮人跟傻子一样，没经历过，都吓傻了，冲出来以后不知道往街中间冲，认为跑到楼下就 安全了(这次重灾区里很多楼是没塌，而是跑出来被砸死了)。

　　我冲过去，说快跑快跑，大家才反应过来往中间跑。从我发现地震到地震结束大概就是2分多钟。所有人都涌到街上 ，电话马上就打不通了，我们拦了辆的士，冲到公司，同事们都跑到了广场上，我跑上公司八楼，拿了条绳子串起每个人的手 提包扛出来，因为里面有必备的开门钥匙和车钥匙，然后让他们回家看家里有没有事。

　　3点多，成都整座城市都没有声音，人民广播电台、交通电台放的全都是音乐，恢复得最早是成都交通电台的孙静。 现在，我们办公室随时摆了一台手摇式的收音机，不怕没电，还可应急照明。

　　我赶回家，把邻居家一台车的四个门打开，把收音机调到最大，孙静说汶川发生7.6级特大地震，接着又听到都江 堰一个学校坍塌，没报伤亡数字，然后就说都江堰死了30多人，就觉得太猛了，我赶紧借小灵通给朋友打电话，小灵通对小 灵通还可以打电话，我朋友就说要不要到都江堰看看究竟怎样回事，我们讨论了20分钟，决定先分头行动，我开了朋友的铃 木雨燕，冲进一家小店，扔下3000块钱，搬了4箱矿泉水，还有卤鸡蛋、方便面这些吃的往车里面扔，连副驾驶都堆满了 。

　　我一个人开车往都江堰聚源中学走，在路上先把东西发了。到了聚源中学，断了手的、一身是血的人拍着车窗请我送 他到医院，当时，哭的、喊的、嚎的，那种声音你根本就再也听不到。从聚源中学走高速到成都的医院，大概需要40分钟， 那天晚上我整整跑了7趟，拉了三四十号人，最多的时候一车挤过8个人。

　　我参与救援是5月13日上午9点钟，在都江堰新建小学，我跟家长在一起，我跟他们讲这里怎么怎么弄，大家一起 干，不管死的伤的先往外弄，中国国家救援队跟我们在同一个作业面，大家救的是不同的教室，他们看在眼里。

　　中国地震局紧急救援处处长王志秋问我以前在那里，我说在西藏武警总队。他说要不你过来一起干？

　　我就这样进入了国家队，很多人搞不懂，志愿者为什么跟国家救援队的人在一起，更搞不懂为什么一个志愿者最后会 在指挥国家救援队。

　　从5月12日到16日，从绵竹汉旺镇的东汽中学到北川，5天5夜，我一直没有休息，最多是坐在藤椅上打个盹， 我一共喝了27瓶500毫升的生理盐水，一个苹果，两个枇杷。我的体重也从142斤变成了127斤。

　　当时你觉得每一分钟都不能休息下来，就是拼命的干活，你整个人进去了，看到那么多孩子在里面，被压着的时候， 那种心态你很难去想。彻底颠覆，可能人性里任何一点善良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拉出来。

　　5月13号晚上9点，国家队准备转到汉旺，我回成都家里一趟收东西，家里就剩两样东西没收走：枕头和内裤，其 他东西全放到车上，T恤衫、大米、菜油，有多少放多少，压根不会想我会活着回来。

　　去汉旺的路上，雨下得很大，雨刮器全部打开，能见度不超过5米，在人民公园那，我又接上了无家可归、极度惊恐 的公司女行政。车开在路上，偶尔能看到一辆车，完了路上没有一丝灯光，除了雨声，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要窒息的感觉， 油门踩到底，脑袋伸出窗外看路。

　　到东汽中学已经是5月14日凌晨零点过7分，当时深圳武警边防七支队、四川乐山消防支队、中国国家救援队三支 队伍在救援。因为余震很多，雨下得很大，灯光打过去全是雾，无法保证救援人员安全，救援人员准备等天亮。当时，家长一 看停下来，情绪很激动，甚至有些人拿着板砖、钢管要往里冲。

　　我就跟救援队的讲，如果现在群众冲进来，用砖拍你的士兵，或者拍你，你敢不敢下令：打？！他们说绝对不行。我 说那就成了，与其被拍死，不如就来个永垂不朽。

　　我们决定先把作业面打开，清理干净，以便为救援人员多赢得3秒的生存时间。

　　他们原来作业一次上去是十几个人，后来我分成4个人一组。当时你在现场，或者看过录像的话就会知道，国家救援 人员为什么那么服我指挥？从我进入现场到最后结束，我没有去睡过一次觉，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每一次、每一组人员上来 ，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我都是把所有队员撤下去，自己亲手操作，那个时候我根本不会去想到死，因为下面死的人太多了， 多死我一个人无所谓了。换一种思维，我今年37岁，下面孩子多大，基本上是17岁，我救一个出来赚多少，赚20年。

　　5月19日晚上，我结束北川救援返回绵阳九州体育馆，突然有一个人在我面前跪下，周围的人说是他就是他，原来 是5月17日我在中央新闻联播 “中国抗震英雄谱”被播出了。当时很忙，四川人说普通话非常糟糕，中央电视台采访时把 “东冠”听成了“东莞”，后来，东莞日报写了一篇文章《美丽的误会感动东莞》，在东莞厚街开酒店的陈岩被政府找到后吓 得不行，那个人我还见过，他跟我说：陈岩老兄，以后说普通话请你标准点行不行。

　　

　　所谓英雄的自豪与骄傲，没有！

　　去年6月3日，我在东莞电台交通音乐频道“木凡的天空”做完节目，不小心泄露了手机，当天手机就被打爆了，最 后被迫关机，第二天开机一看1700个未接电话，800多条短信，我看了三个晚上才看完了短信。

　　有个重庆女的，不泄气地跟我打电话，一天最少五六十个，半夜也打，当时我在抗震救灾的路上发了一条彩信满足她 ，她认为我传了彩信就认定我喜欢她了，后来她问我，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给我传彩信呢？(未婚妻彭露插了一句：他把这人 叫人渣)我已经气得没办法了，她软硬兼施，一会儿编故事说自己患了绝症治不了，一会儿说哥哥我要结婚了，然后又说父母 太辛苦了，好像特别有孝心，一会儿又变成十恶不赦的骚扰女人，还打电话骂人，脏话很多。

　　有的妈妈还带着女儿来找我，有开着奔驰车的女人也来找我，我以后不敢回家，所有认识我的地方都不能出现，我一 出现人就非常多。我就天天去住宾馆，要躲人。

　　去年5月18号，我和深圳的记者住在绵州开元酒店，彭露在前台上班，她上来问在东汽中学读书的表妹马正弋有没 有救出来，后来在记者的相机里发现表妹被救出来了(后因抢救无效死亡)。她很感激，抱着我就哭。

　　过了几天，我带一帮志愿者要去一个地方，我路不熟就叫她带路，其实也有点私心，觉得这丫头挺漂亮、挺温柔的。

　　7月份的时候，彭露突然给我发一条短信：哥哥，我想在成都上班。

　　我当时接她在成都住了一宿，她妈出现了：你就是陈岩啊，哎呀，你个死玩意儿，咋没把我们侄女救出来啊。她妈半 开玩笑地埋怨，我说：阿姨我尽力了。

　　突然，我就神经短路似的跟她妈妈说：阿姨，跟你说个事，我喜欢上你女儿了，怎么办？她妈就说了一句话：陈岩， 你跟我说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告诉你，不但我愿意，我想我们家人都愿意把孩子交给你。

　　彭露27岁，我大她10岁，老男人遇到春天了。这一年我没有巨大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身边多了一个“跟班”。 我老婆(彭露)非常好，跟现在一般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属于典型的贤妻良母。假如说我今天出去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 没事就收拾这里收拾那里。

　　我交过4个女朋友，第一个是当兵回来别人介绍的，谈了两年没结果，她是物质型的，一个月工资不到一千块，消费 基本上三千块，我觉得这不是过日子，谈不下去。

　　第二个女朋友是我玩自驾车时认识的，有共同爱好，但生活上小矛盾不断，比如说她工作两个月休息两个月，然后她 就非得我陪着她，谈了几个月分了。

　　第三个谈得久一些，快三年，但我们俩不在一个城市，老折腾，分开了。

　　第四个是离异的药剂师，带着一个孩子，她的目标是要出国，开个公司折腾了不到两年，30多万折腾没了，我希望 踏踏实实生活，5月2日，我跟她分了手。

　　在四川，没有一个人会把婚礼放到“5·12”，因为别人会扔臭鸡蛋。

　　我之所以要把婚礼从9月9号改到5月12号，就是想在这天用婚礼来祭奠(妻子)彭露在地震中遇难的表妹(马正 弋)，也是为了传递这样一个信息：逝者安息、生者坚强，2008年的“5·12”属于2008年，2009年的“5· 12”属于我们活着的人，我们得继续我们的生活。

　　我不认为我所得的名誉是我的任何资本，因为地震之前我在工作，到现在我还是在工作，我并不是因为一个什么秀秀 出来的。我还是平常心，我还是个商人，我要陪客户去一些娱乐场所，肯定很多人认识你，还要给你献花什么的，一束花几百 块，一献就是几十束，整个晚上整个场子都围绕着你，有意思吗？名誉对有些人来说觉得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对我来说是无上 的负累。到现在我得的荣誉证书有几大箱子，所有的奖项我没亲自交过一份资料。我从来不会主动说你通知我评什么奖，我主 动填资料，你爱颁不颁，我觉得那些对我没关系。

　　以前我特别爱睡觉。每天早上睡到九十点自然醒，上班很近，开车只需10分钟。中午找间咖啡厅、茶楼休息。下午 有客户打电话，就一起喝茶，天气热了陪他们游泳，事情谈完了，晚上吃饭。现在每天晚上一般两三点才睡，一天平均下来没 有睡够5个小时，睡不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救出的四个孩子(现就读于成都实验外国语学校的“可乐男孩”薛枭，德阳东 汽中学的苟科、马小凤、李青阳)的上学问题，有些正在恢复治疗中，怎么去跟他们协调好的医院？怎么尽可能让他们享受到 政府医疗？他们需要长时间吃药，而且需要心理辅导。

　　很多人问过我，这一年你在干嘛。其实总结起来没干嘛，就是天天好好地活下去，每天开开心心活下去。没有多少伟 大、自豪和成了所谓英雄的自豪与骄傲，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从去年“5·12”大地震中所带来的荣誉作为放纵的资本， 本人从来没有！包括我在公司里面，我跟他们讲，你们出去谈业务，不需要讲你是陈岩的下属，你该怎么做怎么做，用不着打 我的旗号去做，质量、服务是我们的根本。你谈陈岩又怎么样，陈岩也是个很普通的普通人。

　　

　　采访手记

　　身高接近一米八的陈岩走过来，手里捏着墨镜，腋下夹着手包。

　　他行色匆匆，不停抚摸着额头并往后望，说自己刚刚从北川赶回德阳，彭露一脸腮红坐在一边，像一只温顺的羔羊。

　　陈岩开着别克，车里堆着喜糖，后座则由他最宠爱的一条德国黑贝搜救犬占据。他说自己有两套房子，一套在成都， 一套在德阳，德阳的这套130平米，去年7月花20多万买的，为的是方便照顾4个被救孩子的起居。

　　“开始我把他当英雄，现在没有，他就是一个正常男人。跟他这么久，我觉得他挺有责任心、爱心，挺顾家的，跟他 在一起应该比较安心。那时候很多女孩子都很喜欢他，我朋友就说你不跟他结婚的话就没你的份了。”

　　彭露掌管着陈岩的手机，并帮忙接听电话和回复短信，两人偶尔还会为一条暧昧短信闹红脸。彭露觉得陈岩的缺点是 有时挺懒，还爱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