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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洲:你走不进唐山人的内心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5月11日13:45  新世纪周刊

  32年来,唐山人每年都有一个“7·28”,四川人以后每年都有一个“5·12”。生者永远不会淡忘这样的历 史

  -苏枫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7月29日那天回到唐山的第一个印象——一眼能看出去很远,非常远的地方。当时的唐山已经是 个重工业城市,地震把唐山夷为平地,楼房都不见了。从两岁父亲因公去世以后,从来没哭过的我,一边哭一边走,找不到回 家的路。”52岁的唐山作家张庆洲说,脸上有20岁的孩子气和天真——这在中年男人脸上极少见。说到激动处,他会站起 来在布置简单的客厅走两圈,再两步跨进书房,又坐下。

  张庆洲在家排行最末,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在32年前的唐山大地震中,大姐震亡,二姐的孩子震亡。“这在唐 山算是很轻的,绝户的家庭在唐山挺多的。”

  1976年7月27日傍晚,19岁的张庆洲前往天津出差。在站台上,他碰到了刚刚从天津回来的大姐。

  从这一刻开始,张庆洲的人生被断成了两半。

  “我现在还记得路边那五具尸体——三个大人,两个孩子,摞在一起。旁边一个字条,字体稚气,歪歪扭扭,明显是 孩子写的:我转外地了,这是我的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请好心人帮忙埋了吧。”

  “一边问路,哭着回了家。我母亲见到我第一句话是,我老儿子活着回来了,真好。”

  多年后,张庆洲通过文字开始了个人对地震的追问和反思,2006年出版报告文学《唐山警世录》,今年3月又出 版了反映唐山地震截瘫人群生存状态的实录性小说《红轮椅》。

  我的报告文学《唐山警世录》是写唐山地震预报经过,小说《红轮椅》则是写唐山人震后如何活过来的。这部《红轮 椅》不是最好的,但它目前可能是唯一的:第一部描写地震截瘫人群的小说,第一部描写当代无性婚姻的小说。在我采写《唐 山警世录》时,有幸结识了好多地震截瘫朋友,我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

  我对男主人公陆志国原型的第一印象,是他思维很敏捷。第一面见他,他在噼里啪啦打字,屋里面特别整洁。我问他 怎么保持的?他说我什么都能干啊,家里都是我收拾的。他当时有点不高兴,我就想我不该这么问,人家确实啥都能干,俩手 一撑,很轻松就能从床上到手摇车上。

  1999年,我就认识了女主人公江心平的原型。“当时特别震撼。漂亮、内秀的女教师,丈夫是截瘫。”陆志国和 江心平(指原型),30多年前唐山城里的小情侣,青梅竹马。两人一起插队当知青,他先返城,她还在农村劳动。地震来了 ,小陆成了截瘫。小江不顾父母的反对和朋友的劝告,甚至小陆的母亲都对她说:“好闺女啊,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可 得好好想想。”她毅然嫁给了小陆。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小江考上了省里的大学,毕业回来后在唐山一所高 校当老师。他们后来抱养了一个女孩,女孩10岁那年获得了河北省钢琴比赛少儿组第一名。各级电视台都曾想采访他们,遗 憾的是都未能如愿。

  关于无性婚姻,我只能说到这一步:他们有的时候跟肢体健全的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采访的时候我也尽量避免跟他 们谈这方面的事,他们本身已经很不容易了。

  五年前,陆志国去世了。江心平现在嫁给了一个大学教授,生活很平静。

  我采访截瘫朋友不是一次两次。有些截瘫朋友确实有过自杀的倾向。当年地震刚完了,很乱,忙着吃啊住啊,大家都 来不及想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唐山地震半年之后,那年的冬天,确实有人自杀了。我就想,为什么同样的悲剧还会在汶川发 生?大灾之后,他们走过的心路历程,跟当年的唐山人一样。好多这种人的心理变化、心路历程都被严重忽略了。

  唐山地震截瘫,《唐山警世录》里我只写了三位,意犹未尽啊。当年国际卫生组织专家曾经预言,地震截瘫生命极限 是15年。现在30多年了,好多截瘫朋友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活蹦乱跳的一个人,醒来以后成了截 瘫了,这事搁在谁身上都受不了啊。不是说你去心理抚慰一两天,说坚强就能坚强的。

  现在好多地震截瘫朋友都没有结婚,还在截瘫疗养院。他们自己就是一个小世界。有些话不愿意跟外人说,但他们自 己老讨论。我在《唐山警世录》附录里写的那三个截瘫朋友,都是要玩命地想治好,玩命地想站起来。针灸啊、中西医结合啊 ,有希望他们就都尝试。

  比如住在截瘫疗养院的袁五一。他这个人,不是说光在那待着,拿救助,不是,他乐观。他木雕刻得特别好,什么大 鹏展翅啊、人物啊、动物啊,比普通人弄得还好。我见过他刻的他爱人,当时地震那会儿她震亡了,他就凭着印象刻她爱人, 非常生动精致,他说这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唐山的截瘫朋友,可贵在哪里呢?不光自食其力,还挣钱养家。你看满大街修锁配钥匙的,自己摇个手摇车,钱不少 挣呢,乐呵呵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在唐山车站路那边,我看见过两条德国黑贝,小驴似的,拉 着手摇车上的截瘫男子,跑得特快,路上的自行车都被纷纷甩在了后头。我当时就想,这一幕一定要写在我的小说里。

  我和我的朋友需要修锁配钥匙都找一位截瘫兄弟。在我的记忆中,他曾经对我发过一次脾气。是在冬天。他配完钥匙 后,我好像是给了他一张整钱,他找钱的当儿,我说,甭找了,说完扭头便走。他突然把我叫住了,站住!他脸上挂着一层冰 ,手里依然举着找的零钱。那一刻,我的脸火烧火燎的,虽然在冬天。我在日记里记下了当时的心情。你有什么权利施舍?

  《红轮椅》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谨献给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这句话有什么深意?其实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 ,而是生者的不幸。为什么要给汶川地震的幸存者?因为我亲历过地震,知道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光是肉体的,还 有心灵的,这条路要走很远很远。汶川地震过去一年了,我想四川人如果看到《红轮椅》,兴许会感同身受,因为唐山人一路 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如果唐山人身后一溜歪斜的脚印能帮四川人减轻一点压力,我心愿已足。

  《唐山警世录》这本书命途多舛。2000年我就写完了初稿,但是国家地震局的审稿部门不通过,没有出版社敢出 版。2004年的一天,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又寄了一次书稿。没想到,国家地震局新任局长宋瑞祥不仅支持,还作序推荐。

  战争、自然灾害等所反映的人性是文艺作品永恒的主题,我想,既然让我赶上了唐山大地震,就要写出来。但不应该 仅仅局限于灾难,灾难背后我们可以看到什么,能够汲取什么教训?《唐山警世录》里面,我不是说只想曝点什么料,而是强 调反思。苏格拉底说:“没有反思的人生毫无价值。”不是我们要揪住什么不放,我们中国是一个多地震的国家,人口这么稠 密,如果地震明天来临,我们如何做得更好呢?

  我们必须正视,唐山的巨大伤亡不仅是地震直接造成的,更多的是人类本身的恐惧、茫然、无措,以及不能恰当有效 的自救和互救造成的。我的目的是:第五次地震活跃期已经来临,唐山已经遗憾了一次,人类不应该遗憾第二次。

  这话我三年前就说了,当时汶川地震还没有发生,现在我很痛心的是,悲剧再次发生了,但很多教训我们还是没有汲 取。在目前的科学条件下,我们普通人多一点防震备灾的常识有什么不好?

  好多人都跟我说,很多网站把你的书弄成了电子书,收费下载,你应该找他们去维权啊。我不在意。我就希望哪怕多 一个人看到我书里的逃生实例,要是万一遇上了大地震,能有点用,哪怕少一个地震截瘫也行啊。

  凤凰卫视的曾子墨上次来采访我的时候说,张老师,我终于知道那么大的自然灾害,唐山人是怎么活过来的了,唐山 人真好。确实是。唐山是开矿开出来的城市,人都特别淳朴、倔强、义气、心齐。

  好多记者纳闷,唐山人为什么不爱说话,不愿意谈论当年的大地震?还有记者问我,30多年了,还至于吗?我跟他 们说,唐山人不是不爱说话,爱说的有的是。关键在于,你走不进他的内心,你走不进去。好像年头越久吧,唐山人心里头越 形成了更厚的隔膜。这么大的灾难,谁能忘了呢?

  我认识一个女的地震孤儿,地震后一直表现得很坚强,很多年,都结婚有孩子了。孩子7岁那年,7月27号那天晚 上,又是满城都在烧冥纸。孩子问她,妈妈,别人都有姥姥姥爷,我的姥姥姥爷在哪儿?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就忍不住了,嚎 啕大哭。孩子从此再也没问过姥姥姥爷。我想,这个7岁孩子的心里也被深深划了一刀。

  唐山地震差不多快一年的时候,好多没了丈夫或者没了妻子的人,掀起了一个重组家庭的旋风。好像都是俩人没认识 多久,闪电结婚了。但是唐山当年有些人很快结婚,也很快又散了。我不知道汶川那边的情况现在怎样。婚姻这个东西很难说 ,俩人脾气啊性格啊生活习惯啊啥的都得磨合,我们只能看到表象。地震导致家庭骤然破裂,迅速重组的家庭有的还各带着孩 子,就是搭伙过日子吧。

  我采访过二十多个地震发生瞬间生死在一线之间,差点没命的人。我问过他们同样一个问题,临死之前你在想什么? 有人说,我不行了,死定了。还有个男人说,我不能死。

  “你为什么不能死?”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我是放心不下家里的钱。这钱不是我的。那会儿工资都少,同事们交情深,就私下搞了个互助 组———每家都拿点钱出来,凑在一起有几百块,巨款!这笔钱按月轮流用,比方说这月你家盖房,你就拿去,下个月再给别 家。我们管这种集资互助的办法叫“打会”。地震时刚巧轮到我“打会”,钱都搁家里了,这事我知道,我媳妇知道,别人就 不知道了,也没立字据。”

  “你媳妇知道不也中吗?”

  “那不中,我那败家娘们儿啊,她指定不还。我要是死了,我那帮朋友也不会来要这钱。所以我不能死,我不能让朋 友们受委屈,我得讲信用。我就坚持着,努力喘气,最后终于让人救了。我媳妇也没死。活着多好啊。”

  大地震了,人毕竟要活下去,苦难也许是包袱,唐山人把苦难当成垫脚石,活过来了。大的灾难发生之后,我认为有 两个人群特别需要关注,一个是截瘫,一个是孤儿。除此之外,失去亲人的幸存者也需要安慰和关心。四川的干部冯翔,我得 知他的死讯后,看他博客,整整看了半天,很明显他并没有过来。我就想,为什么?给他接待任务,天天去地震遗址,那是把 心上的伤口撕开啊。

  一般人,从出生到二三十岁,他认识的人会越来越多,然后人到中年,身边的亲人、朋友、同事,死的人越来越多。 就像个抛物线一样。每次参加过一个追悼会,每个人都会想,看开点吧,看开点吧。天天忙忙碌碌为什么啊,到死就是一蹬腿 !那一阵子好像就有点想开的感觉。一般过几天也就忘了,然后该逐名的逐名,该逐利的逐利。再过几年,又一个人去了,咱 们就又看开一段时间,这么周而复始。

  所有经历过大灾难的人跟一般人的抛物线不一样。唐山人就稍微有点不一样,四川人经历了去年的大震,可能也不一 样了。我们经历的不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和生离死别,不是说亲人年老了或者病了,然后去世,符合自然规律,有个从容接受残 酷事实的过程。大灾难是骤然间,头天晚上还有说有笑的,一下子,房倒屋塌,好多人去了。

  地震对人的性格或多或少都有影响。唐山人经历过大的自然灾害,大地震就像一个老师,时时刻刻地提醒你,曾经发 生过这样的事,每年的寒食节、清明节、“7·28”亲人的祭日??所以这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就能过得去的。

  经历过大灾难的人,挺过来的唐山人,据我观察,普遍比较豁达、坚强,大白话说,就是比较看得开吧。

  对唐山来说,32年来,每年都有一个“7·28”,四川,以后每年都有一个“5·12”。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 ,生者真的会淡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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