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事发生,生活仍将继续。”冰心逝世前对女儿吴青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一个经历过风雨的老人的人生感悟。对四川人来说,同样没有其他选择,生活必须继续,即使他们经历了地震这样惨烈的灾难。
地震发生后不到一个月,我们推出了青龙村的第一篇报道,近一年的时间里,这是我们第四次报道青龙村。四川地震重灾区包括44个县区、1061个乡镇。青龙村只是绵竹市汉旺镇的一个行政村。在成千上万受灾比较严重的村落里,它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识,只是一个普通的村落。但也许正因为其普通,我们才可以借由这个小小的窗口,去了解灾区人们的真实生活。
我们对青龙村的关注不会停止,直到那里的人们度过漫长的重建期,直到他们的伤痕渐渐平复,直到他们能够从地震的阴影里真正走出来。
对于经历过那场可怕灾难的人来说,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一年都还只是重建的开始。
板房重组的人生
还要在板房里生活多久,青龙村村民不知道。板房里的生活,悄悄改变着村民们的待人处事方式
■本刊记者/张雄
在绵竹-汉旺的公路上6路公交车缓缓行驶。单行道上的车辆并不算多,有段时间,司机甚至会夸张地松开方向盘,两手交叉握在脑后。
车子开到一个路口,路边围墙上是一句红色标语:“再大的困难也压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这里是四川省最大的地震灾民安置点——武都板房小区,一万多套板房在北京奥运会开幕的前一天被4万灾民住满。
青龙村的大部分村民就生活在这里。
总比帐篷强
9个月下来,他们已经显示出比同住板房的街上居民更能适应这里的一切。公用厕所和厨房,隔音糟糕的墙壁,沾满炒菜油烟味的被褥,简易板房的诸多不便,这些都让“城里人”牢骚满腹。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抱怨家里上高中的儿子周末回家,必须要跟父母同睡一间房,“当官的留着那么多空房养蚊子呢”。同样的问题到了青龙村,村民们会笑笑,然后一句话就给你消解掉:总比在帐篷里强吧。
地震并没有把所有人都赶进板房。在15华里外山上的青龙村原址,那些在地震中幸存下来的房子里住着少数几户幸运的村民,他们在一天里成为全村最令人艳羡的人。板房里的人说,他们也有损失,就是那些看家护院的狗儿们都被吓傻了,到现在还是趴在地上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
住上板房后的很长时间里,青龙村村民刘云珍总会隔几天就跟几个妇女上山来看看她们的老房子,对着一堆钢筋水泥的废墟哭一哭。同病相怜的情绪在女人的心里流动,眼泪发泄了悲伤,也加深了她们彼此的感情。
每走到一户人家屋前,刘云珍就大声地招呼这些友邻。回应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他们可能藏在厨房、鸡圈或者厕所里。倘若是从空中传来那种低低的回应,那是人家蹲在树上摘樱桃呢。刘云珍就笑嘻嘻地跑过去,爬上他们的樱桃树,摘他们的果子吃。
家里多了两口人
偶尔,刘云珍会带上12岁的侄子彭帅一起上山。这孩子的父母在“5·12”那天被山体滑坡卷走,连尸体都没找到。彭帅成了全村唯一的孤儿。三天后,奶奶牵着他来到刘云珍帐篷门口。
“5·12”大地震那天是农历四月初八,也是传说中佛祖释迦牟尼诞生的日子。按照当地风俗,应在这天或提前一两天上坟祭拜逝者。四月初七刘云珍带着彭帅出门买了香烛纸钱,上山给彭帅的父母烧纸。
或许是空坟的缘故,婶侄俩在碑前有说有笑,他们的脸上并无多少悲戚。刘云珍让彭帅跪下来磕头,“要磕出响声来!”“泥地上哪里会出响声嘛!”彭帅跪在地上,扭头朝刘云珍笑笑,他知道婶婶在逗他。
刘云珍让彭帅告诉他爸妈,请他们放心,儿子好好的呢,以后要好好学习。小家伙磨叽了半天,终究没开口,一溜烟跑了。
父母双亡的痛苦似乎并未太多地影响彭帅的情绪,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如此。在这个新家里,活泼好动的彭帅享受着一家人的宠爱,他看起来确实比婶婶家那位大他几岁文静的姐姐有趣一些。他是彭家这代唯一的男性。对于83岁的奶奶而言,彭帅就是家族的生命延续。
家里多了两口人,显然不大可能像刘云珍说的“就是添两双筷子”那么简单,但也并非乱得失去章法。婆媳间有些摩擦是少不了的,但并无太多争吵。奶奶心思敏感,有时会因为一些小事怄气不说话不吃饭。刘云珍倒是想得很开,“地震有的砸死了的,有的砸残了的,我什么都没砸着,算是很幸福的。就不要那么斤斤计较了。”俩人主要矛盾在于对待彭帅的教育方式上。刘云珍觉得彭帅从小因为父母忙着挣钱养家,没怎么顾得上管教,结果现在变成了一个贪玩的孩子。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现在再不管,就来不及啦。
“成龙就上天,成蛇就钻草。”奶奶告诉刘云珍,她不希望彭帅被管得太严。彭帅放学回家,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两袋零食塞给他,这是奶奶用自己的积蓄买的。彭帅贪婪地吃起来,她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一脸怜爱。
秘密同盟
儿童在震后普遍受到了优待。大人们不愿对这些劫后余生的孩子管得太严,不忍心。板房区离学校只有几分钟的步程,但很多家长都会去接送。感官灵敏的孩子们很快体察到大人的心理变化,他们的要求开始丰富起来。我要去游戏厅玩嘛,我想吃冰淇淋嘛,我多看会儿动画片嘛,我要……一般来说,这些愿望都会一一得到满足。
其实刘云珍也不愿对彭帅管得太严,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有时话说得重些,刘云珍自己都后悔:会不会让彭帅伤心,想他死去的爸妈呢? 她的女儿在德阳市区上中学,一星期回来一次。姐弟俩虽然是从小一块长大,但刘对彭帅的偏爱还是让女儿有些吃醋:“我还是你亲生的呢,怎么你对他比对我还好呢。”刘云珍也知道女儿在说气话,毕竟是个16岁的孩子,也该懂事了。但她依然叮嘱彭帅,不要把在外面给他买吃的事告诉姐姐。这个秘密同盟很好地满足了彭帅的某种心理,婶侄俩保持着一种相互理解的亲密关系。
“他现在还要抱着奶奶的脖子才睡得着呢。”“哪有——那是原来,现在一人睡一头嘛。”彭帅不好意思地纠正道。“我想他可能比较缺少母爱吧。”刘云珍说,“以前他爸妈在矿场干活,晚上九十点钟才回来,哪里顾得上管他。”
地震让人们变得仁慈起来,对小孩,对自己都是如此。该吃吃,该穿穿,该玩玩,都想开了。对于农村的很多家庭而言,房子是他们劳作一生的积蓄,也是最大的财富。房子倒了,所有人都回到一个起跑线上,对于赚钱,大家反而不那么着急了。
远亲不如近邻
小孩上学,男人外出做工,白天的青龙村是女人和老人的世界。很多人家在山上还有一些地,但种的是果树和蔬菜,不用太费事。人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家常,对于这些原本就相互熟识的村民而言,规则得不能再规则的房屋布局,更加方便了交往,邻里间的感情在这种频繁的沟通中得到强化。刘云珍家里的那点事,在村里随便捉住一个人都能跟你掰扯上半天。刘云珍对此也并不忌讳,乡村里的家务事摆到邻居中间一商量,安慰同情以及解决方案应有尽有,也算是种分担。
远亲不如近邻的古训在这里被重新诠释。这一年里,亲戚间的来往明显少了很多,因为招待不便。地震中人从房子里跑出来就是万幸,桌子椅子砸烂了就不管啦。一家人在板房里凑合着头碰头吃个饭也能将就,亲戚过来也这样的话,未免太失礼。刘云珍说,正月里那几天本是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但今年这个年本来过得就窝囊,灰头土脸也不好往亲戚家跑,只走了几个亲兄妹家。两手空空上门,吃了个饭就回来了。
如果不是接送小孩的需要,人们基本用不着看表,看着太阳就可以了。只要第二天不用上山,晚上就可以放纵地守着喜欢的电视剧一直看到后半夜。早上一觉睡到中午,精神正正好。不用担心有人会过来打搅美梦。板房区的村民延续了他们在农村时的特点,远远瞅过去,谁家大门是关着的,那就说明户主不在家,或者在睡觉。
曹麻将来电
晚饭刚过,刘云珍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她看看来电显示:曹麻将。那是牌友在召唤她。
麻将与看电视是青龙村村民的两大最爱,这一点在地震前后并无改变。村里人说,玩麻将不赌钱,就跟娶了老婆不同房一样没趣,一家子人玩麻将也得带点彩头。不过村民们又说现在打麻将比原来少多了。“没经济拿什么玩啊,打得也小些了。”一角钱,两角钱也可以玩,当然也有玩五块十块的,那是家底比较殷实的人家。
麻将的声音如筛豆子般噼里啪啦此起彼伏;酒店的老板拉着一车米酒,从村西走到村东一路吆喝;板房后面学校的大喇叭,每隔一小时就放出同一段曲子,在板房上空来回盘旋。时间在这里像是掉进了米糊糊。
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青龙村的男女们都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