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东方印度的穆斯林家庭,却在英国接受西式教育,这种双语、双文化的成长环境,使得拉什迪在文化上始终处 于一种“边缘、夹缝”的地位,但这也使得他能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观察世界,能站在西方的角度来审阅东方印度。
撰稿·乌力斯
没有《撒旦诗篇》
拉什迪来了。
“以《羞耻》打头,除《撒旦诗篇》外,他的所有作品将在中国大陆陆续出版。”策划该书的北京凤凰联动老总张小 波对记者说。
这并不是拉什迪的书首次在中国大陆亮相。1992年,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曾出版《哈伦和故事海》,那是拉什迪 在逃亡途中为自己儿子写的童话故事。1999年的时候,林贤志主编的《流亡者文丛》(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中收录了《 午夜的孩子》部分章节。200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曾准备出版《午夜的孩子》中文版,请翻译家刘凯芳担任翻译,遗憾的 是,因为受到《撒旦诗篇》的影响,该书最终未能在大陆出版。只是在2001年《世界文学》第5期上发表了两章。
张小波是在华东师大读书的时候知道拉什迪的。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诗人,他从写作的朋友那里听说了拉什迪。很多年 以后,当他看了繁体字版的《午夜的孩子》后,大为震惊:“这么好的小说家,中国人却看不到他的作品!”
从2007年开始,张小波通过拉什迪的出版代理,和拉什迪的文学经纪人安德鲁联系上了,经过他的穿针引线,最 终买下拉什迪的系列作品出版权。为了尽快出版拉什迪作品,凤凰联动买下了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拉什迪中文译本。
目前,第一本出版的《羞耻》已经上市,他的其他著作也将在一年时间内陆续出版。充满争议的《撒旦诗篇》则不在 中国的出版名单上。作为第一部拉什迪在中国大陆出版的长篇小说,《羞耻》围绕“非理性的宗教和政治暴力是导致社会的羞 耻以及无耻的根源”这一主题展开,巧妙地结合了历史、艺术、语言、政治及宗教,描写一个现代国家的创建及其失败的过程 。它是政治小说,更是现代寓言,令人感到可笑的同时也感到恐怖。
“拉什迪的成功并不简单地在于他使用了英语这种主流文化语言进行写作,重要的是他特殊的语言风格。印度就像美 国、爱尔兰、加勒比海地区和澳大利亚一样,创造了自己的英语。但他比任何其他印度作家都更善于运用印度英语的结构和词 汇使自己作品的笔墨生动、丰厚和独具特色,因而他的小说也不同于‘印度-英国’小说的任何一派。它既在摆脱印度人写印 度的模式,也在摆脱英国人写印度的模式。”张小波说,“作为后殖民作家,拉什迪既要摆脱西方模式的影响,但又并非全然 认同本民族文化。摆脱自身边缘化的趋势,唯一的选择就是用西方的语言和(出自西方的)解构策略来削弱西方的殖民主义和 文化霸权。”
死亡之书
和张小波一样,拉什迪根本不在意《撒旦诗篇》能否在中国出版发行,他和经纪人在谈版权的时候,没有提这个要求 。拉什迪在意的是他的儿子、他的爱情,他在意的是阳光下的日常生活,没有危险没有恐惧,不用终日躲在阴暗里。
拉什迪用十年时间走出死亡的恐惧。《撒旦诗篇》1988年9月出版后,在伊斯兰世界引发巨大的抗议,1989 年2月14日,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因为对《撒旦诗篇》不满而下发死刑令。拉什迪成为了全世界知名度最高的人,他的日常 生活由公开转为地下,在英国政府的保护下,被迫开始9年的逃亡生涯。
为了摆脱麻烦,1990年,拉什迪发表文章公开宣布自己一直都是伊斯兰教徒,为《撒旦诗篇》造成的麻烦道歉: “我认识到世界各地穆斯林因我的小说出版而忧伤。我对该书出版后给伊朗伊斯兰教忠实信徒造成的痛苦而深感遗憾。”
但他的这纸道歉根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与他有关的恐怖事件一个接一个的发生了。这些恐怖事件让拉什迪的保护级 别提高,英国政府和伊朗断绝外交关系,警方专门为他成立贴身保护小组,每年的保护费高达160万美元。在不能公开露面 的日子里,拉什迪带着妻儿离开了自己的住处,在英国政府和他的同情者提供的不同住处到处流浪。他成为了一个躲在黑暗里 的人。9年时间里,他更换了56个住处,平均2个月换一个住处。
直到1998年,伊朗改革派政府哈塔米总统宣布,伊朗政府不会执行霍梅尼对拉什迪下发的死刑令,“不采取任何 行动威胁拉什迪和任何与其作品有关的人士,同时也不鼓励和协助任何人去这样做”。拉什迪的逃亡生涯终于才结束。
不停的离开
今天的拉什迪住在纽约,过上了正常生活的他,身后不再跟着保镖,可以光天化日、大摇大摆地在酒吧、咖啡厅、夜 总会出没,与朋友聊天,与美女搭讪,他的名字不再直接等于“死刑判决书”。
1947年,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时成为独立国家的那一年,拉什迪出生在印度孟买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祖父和父 母亲的文学、历史修养,滋养着他长大。童年的拉什迪肤色白皙,长得就像个西方童话中的洋娃娃,在印度本土,他是众多有 色人种玩伴的嘲弄对象。14岁时,拉什迪被送到英国的格拉比学校读书,开始接触纯正的英国文化。1965年开始,拉什 迪在剑桥大学学习历史和表演艺术,同时参加了戏剧社的演出。
1968年,21岁的萨尔曼·拉什迪获得了历史学硕士学位,回到父母身边,在巴基斯坦一家电视台工作。因为他 导演的话剧《不安分的日子》中使用了禁忌的词语而遭禁演。受了打击的拉什迪,随后返回英国,和英国女友克拉丽莎·卢亚 德结婚,从此就在英国定居了下来。
最早拉什迪主要靠撰写广告脚本谋生,一直想成为一个作家的他,坚持着小说创作。1975年,28岁的拉什迪出 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格林姆斯》,讲述了一个长生不老的印地安人的故事。1981年,拉什迪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午 夜的孩子》出版,讲述一个老人躺在病床上回顾自己一生的故事,这本以印度历史为背景的小说获得了当年的布克奖和英国艺 术委员会文学奖和美国英语国家联合会文学奖;让他获得了国际声誉,使他和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格拉斯并驾齐驱,成 为国际知名的大作家。
出生在东方印度的穆斯林家庭,却在英国接受西式教育,这种双语、双文化的成长环境,使得拉什迪在文化上始终处 于一种“边缘、夹缝”的地位,但这也使得他能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观察世界,能站在西方的角度来审阅东方印度。
1983年,拉什迪出版了《羞耻》,写一个巴基斯坦家庭的百年故事,比喻巴基斯坦一个世纪的历史;1988年 拉什迪出版了惹麻烦的《撒旦诗篇》,也是在这一年,拉什迪与美国作家玛丽安娜·威金斯结婚,开始第二段婚姻。
因为不能忍受颠簸流离的逃亡生活,1993年,威金斯与拉什迪离婚,还公开指责他是一个“自我迷恋的懦夫”。 很快,拉什迪又与同情他的女友、伦敦作家、出版人伊丽莎白·韦斯特结婚,可是这段婚姻维持了5年左右,再次宣布解体。 毕竟,在死亡的阴影中度日如年,隔几天换个住处,没有哪个妻子能过这样的家庭生活。
2000年以后,拉什迪爱上了女模特帕德玛·拉克希米,“她来自印度南部,我是印度北部,我们陷入爱河,感觉 有点像是回家”。拉什迪为她移居美国纽约。在美国,拉什迪当上了国际笔会美洲中心主席,开始旅行、公开演讲,拥有了日 常生活,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与帕德玛·拉克希米的分分合合,也成为娱乐小报的报道内容。
可是,当《佛罗伦萨妖女》写到一半时,第四任妻子帕德玛·拉克希米向他提出分手,“那就像一颗原子弹掉在起居 室里”,情感上的打击使得拉什迪的小说创作遇到障碍,很久以后才接受她的离开。《佛罗伦萨妖女》入选去年的布克,最后 却没有获奖。-
“逃亡是我最糟糕的作品”
撰稿·乌力斯
在中国的拉什迪
记者:你在中国的知名度与西方相比毫不逊色,区别只是至今为止中国读者还没能读到你中文版本的著作。你对此有 何感想呢?
拉什迪:我的作品终于能介绍给中国读者,我感到非常高兴和宽慰。我一直对中华文化非常着迷,我也希望中国读者 对我的作品感兴趣。
记者:这次在中国出版的长篇小说《羞耻》,处理的是家庭与巴基斯坦的历史,通过这个故事你想要表达什么?
拉什迪:《羞耻》是像在巴基斯坦这样的国家,关于羞耻和荣誉关系的一部小说,以及这个道德轴如何在某一特定时 间影响伟大事件的。我感觉比起25年前我写作时现在更加具有同时代性。
记者:《哈伦与故事海》是之前能见到的唯一一部你的中文版图书,这是在1992年出版的(当时出版这部小说可 能是没有获得版权),这在你的创作里是部非常特别的小说,当时为什么会创作这样一部童话题材的小说?
拉什迪:这是为我儿子扎法尔写的小说,那时他才11岁。我一直着迷于神话和民间故事,这部为成人和儿童写的寓 言就来源于此。这是一些故事里的故事,其中一些故事的目的就是冲破禁锢。
《午夜的孩子》
记者:1981年你靠《午夜的孩子》获得布克奖的时候,才33岁,布克奖好像对移民作家情有独钟,你怎样看待 这个奖?
拉什迪:直到1981年颁奖仪式上宣布我的名字,我对《午夜的孩子》是否能获得布克奖一无所知。当然,我非常 激动。布克奖给我的职业生涯带来了很多不同,我非常珍惜它。我很高兴通过这个奖项,用英文写作的非英文文学取得了如此 多的曝光和威望。至于有时没有得到奖项,对我而言也无妨。
记者:《午夜的孩子》三获布克奖(还有两次是布克25周年和40周年最佳小说),给你带来了名声,也带来了麻 烦,当时你面对印度政府的强硬措施,是否感受到恐惧?
拉什迪:《午夜的孩子》给我带来的麻烦真的是极少的,在印度以及其他地区有那么多的读者珍惜这本书,它给我的 最主要的感受就是自豪。现在回头看它,我还是很喜欢的,虽然它是一个更年轻自我的作品。唯一的问题就是甘地夫人的不幸 去世,无疑,这本书对她很重要。但是,印度政府并没有采取“强硬措施”——这本书从来没有被禁过。
记者:1996年出版的《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写的是当代印度,在这10多年间,你觉得印度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
拉什迪:写《摩尔人的最后叹息》正是使印度开始转变的巨大经济变革开始的时候。印度仍然和以前是基本相同的, 但显然,以全新的文化和经济的方式,它已成为世界的一个中心。
我是
“历史混血儿”
记者:你大学读的是历史,对你后来的文学创作有影响吗?
拉什迪:历史学习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记者:你曾说自己是“历史的混血儿”,也在不同宗教信仰的国家生活,这些不同的文化之间是否存在着沟通的可能 ?作为一个纯粹的西方教育环境下长大的人,你为什么说自己是“3/4的克什米尔人”?
拉什迪:我确实是一个在各种文化之间迁移的产物,这也塑造了我的作品。当然,文化是能够沟通的,我非常清楚地 知道,因为我本身就和不同的文化进行沟通。而且事实上,我远不止“3/4的克什米尔人”,我母亲的家庭是100%克什 米尔人,而我父亲是75%。
记者:你的小说既有魔幻色彩,又包含着许多闹剧、戏谑的成分,通过这样一种写作手法,你希望达到的效果是什么 呢?你的好多小说都会引起争论甚至激烈的社会对抗,这是你想营造的阅读效果吗?还是意外?
拉什迪:我成长的(印度)文化背景就包含美妙的梦幻故事,以及现实故事,这是我一贯使用的两个要素。至于争端 ,激烈的社会对抗——我的书成为一段时间内冲突的标志,但绝不是引起冲突的原因。
记者:爱德华·萨伊德说你是后现代混合文化的典型代表,对于这样的身份你怎样认为,给你的写作带来影响吗?
拉什迪:我不会花很多的时间在思考我的身份上。我会听从内心的声音,看它们下一步带我去哪儿。
好的文学都讲真话
记者:一些评论认为魔幻和印度是你最擅长的题材,一旦脱离印度的土壤,就会失去你作品的深度。你在纽约生活时 创作了《她脚下的大地》,《愤怒》,但还是有很多人认为你早期的作品更有价值,你是否同意这个观点?
拉什迪:尝试阅读不同的评论。更好的是,尝试阅读书籍本身。
记者:一大批印度或者印度裔作家近年来获得世界文坛的瞩目,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拉什迪:没必要为此事作出解释,但我乐见其成。
记者:你怎样看待同时代的其他印度英语作家,如奈保尔,以及其他最新一代呢?
拉什迪:我真的很佩服许多同时代人:安妮塔·德赛,基兰·德赛,苏克图·梅赫塔,以及许多其他人。至于奈保尔 先生,没有特别感觉。
记者:你认为这个伟大的群体正在重塑英语语言吗?
拉什迪:是的。
记者:你是否同意,英国和印度文学有所不同,前者反映现实,而后者是讲故事?
拉什迪:不同意。所有好的文学都愿意讲真话,然而,有很多方式可以做到。
政治是我生活里的组成部分
记者:多年前,你就说自己是一个政治小说家,你认为一个作家应该积极参与政治和社会现实吗?
拉什迪:我的观点是,现在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距离已缩小,比起以前,政治更深刻地影响着私人生活,所以它是 人们生活中一个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但它也只是一个部分。
记者:怎么看待政治给你和帕慕克带来的麻烦?
拉什迪:对作家而言时间往往很残酷,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公正的时代。艺术创作首当其冲遭受一些压迫,我对此并不 感到惊讶。
记者:因为追杀令的不被执行,你开始回到正常的生活,你的恋情、婚姻也渐为人知,现实生活中的你是一个怎么样 的人?
拉什迪:对我的威胁已经撤销了,不再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因素。我非常喜欢交际,我认为,我也是个浪漫的人。
记者:9年的逃亡生涯改变了你什么?
拉什迪:没有改变。追杀令让我思考生与死,人都会死的,在我避难的日子里,也有一些人去世了,他们和我年纪相 仿,因为肺癌、艾滋病、心脏病等,它告诉我,即使没有追杀令,这一切也会发生。
记者:为什么你称逃亡是“拉什迪最糟糕的一部作品”?
拉什迪:因为它确实如此。只有当你经历这一切,人被置入其中是多么的讨厌,我的日常生活因此出轨了,现在才刚 刚回到轨道上,远远没有恢复正常。
记者:你有计划将这20年的经历写成小说吗?
拉什迪:也许有一天会,但不是现在。这些经历不会像小说那样有趣,它是真实发生的,我必须为我的安全着想,如 果我写了这样一部小说,那我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我相信世界是圆的
记者:这些年,你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纽约,有人批评你“背叛”了曾经保护你的伦敦,你怎么看这种言论呢?
拉什迪:无稽之谈。在伦敦我一直有一个家,至少,“背叛”与一个人的家庭住址无关。
记者:托马斯·品钦曾经出现在电视节目《辛普森一家》中,从你参与的社会活动可以看出,你很喜欢电影和流行文 化。看到像你和品钦这样严肃的作家过着“不怎么严肃”的生活,确实令人吃惊。
拉什迪:这取决于你认为的严肃性是什么。你知道,有些事情可能是严肃的,但也有一些乐趣。
记者:互联网的普及使得作家发表言论的途径更多,比如博客,你对互联网持如何评价?弗里德曼撰写了《世界是平 的》,在文学家的眼中,科技的发展真的能让世界变平么?
拉什迪:我对互联网很感兴趣,和每个人使用得一样多,但是,我不写博客。我依然相信世界是圆的。
记者: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像你这样的年龄,正是创作最为成熟的阶段,你对未来的写作有怎样的构想?
拉什迪:我仍然喜欢写作,但我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