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等级”高高在上的法权地位、它对“民等级”的绝对统治和无处不在的经济压迫,以及这种统治权力2000多 年间的神圣不可触动,是几乎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
文 王毅
对于我们几代国民来说,“地主阶级”都曾经是最令人切齿憎恶的对象。比如与笔者年龄相仿的人们,一律是上幼儿 园伊始就需要天天学习那位与地主拼死斗争的“小英雄”刘文学;到后来“上山下乡”时,被允许听到的几乎所有故事,更是 按照“队长犯错误,书记来帮助;揪出老地主,故事就结束”这唯一模式而编写——“老地主”既然是天下一切暴虐和阴谋的 根源,那么与他们的“阶级斗争”必须铁定成为万事万物的“纲”,也就顺理成章。
如此背景之下,当我们无数次被告知“农民与地主阶级的矛盾,主导着秦汉以后2000多年的中国历史进程”,当 然会对之笃信不疑。
直到很久以后,渐渐有了很多自己的体会,并读到经济史学家和制度史学家王毓铨先生的一段文字,才知道那套流行 说法的或许不然。
王毓铨先生一语道破要害的原话是:中国皇权社会是由“官等级”和“民等级”这样的“两大等级构成的”,所以他 认为,如果不认识皇权统治下的官民间的对峙,“将无法了解中国古代的历史:它的生产关系、阶级结构,以及经济生产、政 治制度、法律、意识形态。对这个问题的正确了解将是了解古代中国的一把钥匙。”(《〈中国历史上农民的身分〉写作提纲 》)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官等级”高高在上的法权地位,它对“民等级”的绝对统治和无处不在的经济压迫,以及这种 统治权力2000多年间的神圣不可丝毫触动,是几乎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
李世民总结:“中民竭产”是制度危机的典型体现
早在40多年前,王毓铨先生就做出如此清晰简洁的厘定,今天想来这才是真正的“纲举目张”。因为如果对中国历 史事实有起码的尊重,就很容易看到:只有统治权力的专制性(而并非天生万恶的“老地主”),才是包括众多中产阶层在内 的全体国民之公敌;而且至迟在7世纪,中国历史的这个要穴就已经被揭示出来。
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在分析隋末大动乱时指出:这场巨大惨痛的制度危机和社会灾难,其基本表征就是“万姓力殚”、 “中民竭产”(《隋高帝论》)—— 显而易见,所谓“万姓力殚”是说天下一切阶层(包括地主阶层),毫无例外 地在统治权力的残酷压迫下沦入无以为生的境地;而“中民竭产”更是特别强调:在这种普遍受害之中,尤其以中产阶层的破 产为其典型。
通观秦汉以后的情况,不难知道李世民总结的这个规律贯穿了漫长的中国经济史和社会史。比如宋代著名的例子:北 宋的王小波原是茶商,因为朝廷垄断市场的极尽专横(“禁私市,商贾不行”)才大规模起事造反,即苏辙所说:“大盗王小 波、李顺等因贩茶失职,穷为剽劫。”我们后来长期把“王小波起事”定义为“农民起义”,这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16世纪前后中西经济社会史的对比
中国传统社会后期的情况,进一步证明了上述规律。
因为统治权力的专制性,此时比前代又有了大的发展和加强,在经济领域中的相应结果,就是“中民竭产”的程度更 加普遍彻底,其悲剧性更加令人扼腕,尤其是推动、引发社会危机连锁爆发的广度和强度,更为前代所未有。不妨以明代中期 (15世纪后期至16世纪)为例。
我们知道:16世纪在欧洲史和世界史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随着罗马法复兴、宗教改革、商业革命、价格革命、文 艺复兴等的兴起,延至16世纪以后,由中世纪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已经在欧洲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确立了不可逆转之势, 所以1500年就普遍被历史学家看作是中世纪社会与近代社会之间的分水岭。马克思更直截了当地说:“世界贸易和世界市 场在16世纪揭开了资本的近代生活史。”(《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篇第四章)而所有这些深刻的变化,无一不是建立在新兴 有产阶级勃兴的基础上;到16世纪后期至17世纪前期,大批私营联合公司更是层出不穷,其经济和政治影响力迅速扩张。
而同一时期中国的情况正好相反:至16世纪初期,即使是在自然条件非常优越、经济最发达的东南地区,当地的世 代望族也已经在奇重难耐的官府赋役压迫之下,濒于破产和流亡,即著名文学家归有光记述的:
吾外祖兄弟四人,世有惇德,而家最为饶,高闳大第,相望吴淞江之上。外祖于兄弟中最少,而伯祖之子孙,往往有 入太学,仕州县者。然在正德之末,并以赋役所困,几至流徙!(《良士堂寿宴序》)
“家最为饶”、族中往往还有出人头地者成为中下级官员的地主之家,尚且如此,则当时广大百姓除了破产流徙、揭 竿造反或者投靠倭寇之外,更没有任何生路:
夫东南赋税半天下,民穷财尽,已非一日。今重以此扰(注:指官府以防备倭寇名目而大肆加征赋税),愈不堪命。 故富者贫,而贫者死。其不死者,敝衣枵腹,横被苛敛,皆曰:“与其守分而瘐死,孰若从(倭)寇而生?”(《上总制书》 )
这里除了“民穷财尽”这权力专制性恶性膨胀之下唯一可能的经济结局之外,还可注意的是:从上述记述中可以清楚 地看到,倭寇当时所以能够对中国东南地区造成巨大危害,这与“富者贫,贫者死”的社会内部危机有着直接的关系。
农村的情况如此,那么城市里工商业和工商阶层的境况又如何?以袁宏道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对湖北沙市 这南北商业枢纽的描述为例:
荆商之困极矣。弟犹记少年过沙市时,嚣虚如沸,诸大商巨贾,鲜衣怒马,往来平康间,金钱如丘,绨锦如苇。不数 年中,居民耗损,市肆寂寥。居者转而南亩,商者化为游客,鬻房典仆之家,十室而九。……中官之虎而翼者至矣,穷奇之腹 ,复何所厌?垂危之病,而加之以毒,荆人岂有命哉!……时事如此,将何所托足,虽江河为泪,恐不足以尽贾生之哭也!( 《答沈伯函》)
从这段记述中可以看到,作者年轻时,沙市(属荆州府江陵县)等商业枢纽城市的经济曾经相当繁荣;但随后在很短 的时间内就沦落到一派萧条的境地。尤其是袁宏道一语道出了“荆商之困极矣”的原因,即经济钦差们(“中官”)的贪婪专 横程度,就像长了翅膀的老虎可以随处吃人那样恣肆无忌;他文中提到的“穷奇”,更是神话传说中的吃人恶兽—— 不 得不用此类最极端的比喻才能形容当时权力专制性有着何等的嚣张。尤其是,人们只能用“江河为泪”的束手悲凄来面对这些 “长了翅膀的老虎”,却不能对其有任何一点制度化的刚性制约,如此趋势下,“富者贫、贫者死”等普遍的社会悲剧,以及 由此所造成中西经济发展史的迥异结果,就是必然的了。-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