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头潮南区陈店镇一家内衣作坊于12月4日发生火灾,纵火者为26岁的湖南籍工人刘双云,火灾造成13名少女和一个年轻男孩死亡。刘双云自述放火是因为500元劳资纠纷想报复老板。行凶者和遇难者都是年轻人,他们在内衣工厂做着不同的工种,有着不同的喜怒哀乐,也有着相似的过往和对未来的迷茫。当这些年轻孩子开始憧憬将来时,他们却在那个下午,被刘双云燃起的怒火吞噬。
12月4日下午三点半,陈文娇和姐姐陈文丽通电话,忽然一声巨响,电话断了。
同在陈店镇做工的陈文丽跑到妹妹工厂楼下,看到黑烟冲天。当晚陈家人包车来到陈店镇,没有找到陈文娇,一家人一夜未眠。
次日,一则新闻登于各大媒体,广东汕头陈店镇一文胸厂发生火灾,14人死,1人伤。
陈文丽跑去派出所,问妹妹下落,民警没答复。但陈文丽看到,对方手里一份安抚家属责任到人的分配书,上面印着“陈文娇”。妹妹出事了。
火灾当晚,男子刘双云被抓,他涉嫌纵火。远在湖南攸县一个小山村的刘双云父母,听闻后,抱头痛哭。“双云出大事了”。
死去的四姐妹
死去的女孩有着相似的经历。她们小学毕业后就肩负起家庭的重担。而纵火的刘双云从14岁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陈文娇倒在烟雾弥漫的内衣厂厂房里,她的身边还倒着她的好友陈洁纯,再远一点,有林家四姐妹和其他六个女孩,还有一个男孩。
他们都是陈店镇一家内衣作坊的年轻工人。
陈店镇是“中国内衣名镇”,据当地政府信息,2008年陈店镇拥有大大小小内衣作坊2000余家,从事文胸内衣产业的约4.5万人。
一家内衣厂老板陈镇洪说,当地两千人以上规模的内衣厂有十余家,过二百人规模的就“数不清了”,像“宝兴楼”这样三十人左右的小作坊简直“遍地都是”。
他说,内衣厂的外来工,以湖南、四川、湖北最多。本地工人大多是周围县的年轻女孩。
死去的13名年轻女孩都算得上家里的经济支柱。
陈文娇14岁开始打工。她的家在广东普宁县南溪镇,母亲多病,父亲打些零工,家境十分普通。
陈文娇排行老二,两年前小学毕业,到陈店镇打工。她成绩不错,老师劝她继续读书。她看到弟弟成绩好,主动放弃上学,打工给弟弟供学费。为鼓励弟弟读书,她向弟弟许诺,成绩每进步一分,就给他一块钱。
内衣厂的姑娘几乎都有着相似经历。潮汕女孩,家境贫寒,早早出门打工。
同样死于这次大火的四个林姓姐妹,最小的12岁。四个女孩没有合影,只有一些大头照。照片里,她们显露出稚气。原来她们这么小。每个人都是读到三四年级就辍学打工。家里靠着她们打工的钱,换了天花板,加固了一楼和二楼的隔板。去年,还把两个弟弟送到私立学校读书。
“生男不如生女,生女赚钱”。四姐妹的堂叔说,当地流行着这样的说法。但男孩却享受着更多的照顾。在打工之前,一家六个孩子睡在房子的二楼。女孩们只能睡在地上,把床让给弟弟。
她们赚来的钱改变着家庭和弟弟的命运。
纵火疑犯刘双云没有这个运气。他只读了小学。他来自湖南,14岁就投奔大姐,到内衣店打工,如今算得上技术工人,每人月能拿到3000元左右。
刘双云对此还算满意。“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能拿到这个收入算不错了。”
靠着为内衣“定模”的收入,他为家里偿还了一万多块钱的债务。刘双云的二姐在媒体中说过,刘双云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
内衣作坊的“潜规则”
这些年轻人在“宝兴楼”都遭遇了“潜规则”,对刘双云这样的熟手是押一个月的工资,对于陈文娇这样的小女孩是规定在一个月工资外还要押上1500块,不够两年离职就不退还押金
来自各地的27名工人,在“宝兴楼”成为同事。
这个由四层民居改成的家庭作坊,位于新西溪村委会对面。一层仓库,二楼住老板一家,三层车工车间,四层定型车间。平时刘双云在四层,死去的工人在三层。
刘双云在接受采访时说过,他们毕竟是曾经的同事。“尽管这里的同事没有我的好朋友,平时也不怎么看得起我们这些外乡人,但是此前还是有一些交往的”。
他没有想到,最终伤害的是那些和他有着相似命运的人。
陈店镇大型内衣工厂多建在陈贵公路两侧。晚上可以通过霓虹灯字号的大小,推测灯下工厂的规模。村里的内衣作坊则多是四五层小楼的规模。
每年年末、年初,订单最多,深夜走在陈店镇的村子里,可以听到每栋楼都传出缝纫机的哒哒声,在寂静的村庄里,如同密集的夏雨敲打荷叶。
很多工人乐于在小作坊干活。“自在,可以穿拖鞋上班。”25岁的女工林小玉(化名)说。她曾在东莞大型厂打工,上下班打卡,上厕所两次就要汇报,“跟坐牢一样”。而在小作坊,她不想去上班连招呼都不打。
刘双云和他的湖南哥们儿们也大都喜欢小作坊,他们换了多个厂子,都认为小作坊要“舒服”许多。偶尔请个假,迟到早退,都不要紧,吃饭也比大厂要好。
小作坊自由,却有麻烦之处。这些小作坊往往没有在工商局注册,而且有套“潜规则”不签用工合同,工资往往不按月支付,容易产生劳资纠纷。还有不少小作坊,仓库、车间、工人宿舍“三合一”,火灾隐患严重。
这些年轻人在“宝兴楼”都遭遇了不成文的“潜规则”。这个家庭作坊的规矩,对刘双云这样的熟手是押一个月的工钱,到年底或离职时结清。而对于陈文娇这样的小女孩,则是规定在一个月工资外还要押上1500元,如果做不够两年,离职就不退还押金。
四姐妹的爸爸林玉弟心疼自己的小女儿。他说,小女儿早上5、6点钟给她妈妈打电话。加班一夜,早上8点还要上班,不去就罚钱。
刘双云在离职时因为老板怀疑他偷原料,要扣除他500元钱,刘双云去找过当地劳动部门。陈文娇曾无故被老板取消了中秋节的假期,但因为押金在老板处,她不敢声张,只有向姐姐抱怨。
陈镇洪说,早些年,厂少工人多,厂里不愁工人,所以也不押工钱。如今工人不足,熟手难得,做内衣是一道程序两个人,一旦有工人突然辞职,活肯定要被耽误。当地老板称,为了留住工人,就要“留住他们的钱”。
微小的幸福
年轻的女工们有着天然的乐观,虽然辛苦,但是有靠得住的收入,她们知足
这似乎只是小的插曲。
女孩们多数时候是快乐的。
彭俊碧大姐最初见到工厂里的女孩子时,觉得她们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小鸟”;但相处下来发现她们待人接物很有礼貌,经常帮她打水拿东西;工作起来也格外卖力。
“她们招人爱又招人疼。”彭俊碧说。
即使和老板产生矛盾的林双云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宝兴楼”伙食不错。老板娘在伙食上不克扣,中午晚上都是一荤两素。
这令龙菲异常开心,“出来打工,吃的住的比家里都好”。
对龙菲、陈文娇这群不到20岁的潮汕小姑娘,打工是件乐事,从早晨一睁眼,她们就笑声不断。
工作时,她们交头接耳,说说笑笑,不时拿着内衣当道具拍照。一放工就跑到外面吃零食、逛街、滑旱冰。睡觉前,她们钻到一个被窝里咬耳朵、打闹。经常两个人闹着闹着就搂着睡着了。
工作虽然辛苦,但能赚钱,每个月3000元左右的收入,女孩们把2500元给父母,自己只留500元零花。但这对她们也足够了。
每月10日发工资当天不加班,钱一到手,一群女孩就结伴到镇上买衣服。衣服多是二三十元一件,质量平平。她们都喜欢可爱风,与她们一水的齐刘海、离子烫、挑染的长发格外相称。
即使因为辍学而难过的陈文娇姐妹,也不反感打工生活,因为下了班可以“玩”。20岁不到的小姑娘,玩耍和新衣服可以让她们忘记劳累和悲伤。
年轻男工们对工作和生活的热情要远低于女工,刘双云曾向邓元发抱怨,工作太辛苦。邓元发对此深有同感,但又不以为然。
“干什么不辛苦啊?做内衣其实还行,收入有三四千元,生活顾得住。”邓元发说。
邓元发自己买了个小音箱,每天工作时放音乐,和女工们一样,他也喜欢凤凰传奇的歌。他觉得边听音乐边干活,挺开心的。
迷惘
刘双云结束了一场恋爱。他拒绝对别人倾诉。他发泄的方式是赌钱和炫耀不存在的开房
还是会想想未来。
在陈文娇打给姐姐的最后一个电话里,她提出明年要攒钱去学电脑,或者去报个班,学点知识。这是陈文娇罕有地为自己提要求。陈文丽同意了。
陈文丽说,两姐妹都想着弟弟大学毕业,“就可以松口气了”。
女工们对于未来的想法不多,“开家店铺,自己当老板娘”是终极目标。但和陈文娇那样,想学电脑再读书的,几乎没有。更多的是如同龙菲,什么都不想,把当下的活干好,就是全部目标。
温泽坚算是这群人中看书比较多的。坐在嘈杂的车间里,一颗一颗地钉挂钩。他忍不住想,自己该不会一辈子都在内衣厂打工吧,是否有不同的路可以走?
上班时,温泽坚身边的嘻嘻哈哈的年轻女工经常用手机上网,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求助温泽坚。这时,温泽坚会觉得对方很“可悲”,继而觉得自己“也很可悲”。
“她们从不去想未来会怎样,而我想不明白未来会怎样。”温泽坚说。
对女孩来说,也许感情会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女工们羞于和陌生记者谈论她们的感情,外地来的女工会爽朗一笑,打个岔绕开,而潮汕女孩则把眼睛望向父母。
“找什么样的?当然是找个有钱人家,将来不要再跟现在一样吃苦。”陈文丽的父亲说。
陈父的意见可以称做刘双云恋爱失败的注脚。
刘双云今年年初曾谈了一次恋爱。是当时“宝兴楼”的一个惠来籍女工。刘的大姐称,他花了很多钱在女朋友身上,女朋友对他也很好。
但这段恋情在端午节告终。有工友称,是女孩子的家人不希望找外地人,把女孩叫回了家乡。
邓元发看出苗头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刘双云对这段感情很兴奋,总是提起。但邓元发不多回应。一个月后刘双云分了手,人沉默了很多。
邓元发理解刘双云的感受,他说自己谈恋爱时觉得很有干劲,想存很多钱。当女友离开后,他觉得奋斗失去了动力。他也拒绝向人倾诉。
刘双云曾向同场的年轻女工炫耀,自己有附近几家“大酒店”的贵宾卡,因为他经常去“开房”,这些酒店一夜的住宿费就超过150元。在女工惊叹声中,刘双云笑得很得意。
实际上,附近几家大酒店,刘双云既不是贵宾卡用户,也没有开房记录。
“这不是什么新闻,人都需要发泄。”邓元发说。
赌场是刘双云另一处发泄场所。赌局就在树下展开,算是简易的老虎机,三个骰子,每个骰子六种图案,靠押图案下注。刘双云喜欢赌,但输多赢少,他经常借钱,事发前还欠着大姐三千多元。他有次向同事抱怨,一次输掉2000元。
“我曾经四天输过一万元。”刘双云的湖南老乡志高说。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一个收入两千的打工者,怎么豪掷万元赌博。“赌博时,钱似乎不是钱了,扔出去一点不心疼。”
“开个酒店,当老板。这是我的理想,但哪来的本钱呢?”志高说。他觉得收入那么低,即使不赌,也开不成酒店,还不如玩一把好,至少骰子落地的一瞬间,还有个“念想”。
邓元发说各种想法都在他脑子里转过,但回过神发现自己只会做内衣。
失控的死亡
陈慧萍无法向其他弟妹解释陈敏萍的死亡。她知道,另外一个妹妹长高了会继续陈敏萍的命运
宝兴楼的制衣工人对死亡的到来猝不及防。
接受媒体采访时,刘双云说,他就想破老板的产,“以为不会烧死人”。当得知烧死人的消息时,他“想找农药喝下去,一了百了。”
林小玉逃生后,时常想起火灾前那个中午一个小女工约她去逛街,当她答应时,对方高兴地说,一定啊!
那个中午,林美叶拦住温泽坚,让他帮忙拍照,并第一次往个人网页上传了一批图片。图片中笑着合影的三个女孩都已故去。
浓烟吞噬了一切。
火灾发生后,邓元发没有再找工作,他时常坐在文光村的操场上聊天。
文光村都是潮汕民居,白墙灰瓦,吊角屋檐,沿河而建,一眼望去,酷似电视上频频出现的徽州民居。
但低头看,发臭的河水里堆满垃圾,操场边随处可见塑料袋、烂菜叶。
邓元发说,他打算年底离开这里,回老家株洲谋个差事,找个老婆,好好过日子。这里很美,可是很脏,很乱,不适合他。
刘双云在放火之前也曾经说过想要回家。
温泽坚给老板娘写了封说明信,说明工资是按月发放的,没有拖欠工资。并组织了幸存工人签名。老板娘平时对熟练工人颇为照顾,大家都愿意签字。
他是工友中读书最多的,他打算今后在网上做些生意,逐渐减少打工量。
15岁的陈敏萍在火灾中丧生,她是7姐妹中的老三,大姐出嫁,她和二姐陈慧萍一起担负起养家的任务。
12月9日上午,陈慧萍把弟妹拉在身边,试着告诉他们:“三姐走了。”但最小的三四个孩子只是笑,他们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陈慧萍叹了口气:“三妹走了,四妹明年个子再长高些就该出来做工了。”
A14-A15版采写/摄影 新京报记者 孔璞
(原标题:汕头大火中凋零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