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一线医生：保密制度在疫情面前很可能要命

2013年02月25日02:39 南方新闻网

非典病毒

制图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全球确诊病例13例，已经导致7人死亡……”春节刚过不久，2013年2月21日，世界卫生组织发出一则最新公告，拨动了人们对于非典的回忆。科学家将这种新型冠状病毒与SA R S(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征)病毒相提并论进行比较，称其可能更易于侵入人体，其复制能力高于SA R S病毒，也就是曾经造成极大恐慌的非典病毒。

　　时间闪回10年前。同样是在农历新年前后，同样是来自冠状病毒的袭扰。2003年1月31日除夕夜，绝大多数市民还在喜庆的气氛中忙着迎接春节，广州市卫生疾控部门已然开始实施针对“不明原因肺炎”零报告、日报告制度。从这一天起，神秘的“怪病”在疾控中心层面，已被按照法定传染病的模式进行管理。

　　时至今日，这一最终经世卫组织更名为“SA R S”(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Severe Acute R espiratory Syndrom es)，我国称传染性非典的疾病，依然被《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认定为第一位需加强管理的乙类传染病。排名在其之前的，仅有两种甲类传染病，分别是在人类悠悠历史长河中，数次造成大规模传播、死亡、恐慌的鼠疫和霍乱。

　　非典病毒从何而来？为何发自广东？循何种路径在全球传播？缘何会有将近两成病患都是医务人员？……癸未之痛，转眼十年。十年间，一直有医疗、疾控、生物医药领域的专家在探寻，追问非典之谜。

　　直到如今，关于非典病毒本身的谜团，有的已经解开，有的依旧是谜团。

　　我们能知道的是，广东首例非典病症被确定在2002年11月16日，佛山。到2003年6月15日止，广东省共有15个地级市报告SA R S。早期135例无明确接触史的社区散发患者中，从事与动物相关职业者11例，占8.14%。广东以外其他地区的流行主要与传染源输入的时间有关。我国内地累计发病5327例，医务人员感染1002例，死亡349例。病例主要集中在北京、广东、山西、内蒙古自治区、河北、天津等地……

　　我们还没有弄清楚的是，在广东的果子狸身上找到的非典病毒，为何在外省的果子狸身上检测没有发现？为什么会出现超级传播者(媒体俗称“毒王”)？此次中东地区出现的新型冠状病毒，也与SA R S病毒一样同样会迅速引起肾衰竭，这意味着什么？……

　　2003年8月7日，世卫组织公布的疫情显示，非典全球共波及32个国家和地区。全球感染人数共8422例，死亡916例，平均病死率为10 .8%。与欧洲中世纪霍乱、鼠疫大流行只造成一隅的损失不同，在地球村时代，即便远隔重洋，亦难幸免。随后全球范围流行的甲型H 1N 1流感，亦是循着从“动物-人-人群”这样一个可怕的链条进行传递。

　　癸未之痛，癸巳之问。非典十年，我们最终极的疑问是：非典还会重现吗？

　在接受南都记者专访的两个小时内，这位呼吸科医生罕有地抽了两根烟。“这也是非典带给我的烙印之一，一天只能睡3个小时的时候，这东西多少能帮助提神。所以直到今天，我就成了最应倡导戒烟的呼吸科医生中一个另类……”

　　如同十年前，鼓励非典病区的护士们记录抗击非典时期的点点滴滴，并成就了一本著名作品———《护士长日记》一样，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呼吸科主任，时任市一非典病区负责人的赵子文教授最近开始利用微信回忆十年前的点点滴滴。

　　在接受南都记者专访的两个小时内，这位呼吸科医生罕有地抽了两根烟。“这也是非典带给我的烙印之一，一天只能睡3个小时的时候，这东西多少能帮助提神。所以直到今天，我就成了最应倡导戒烟的呼吸科医生中一个另类……。”

　　在袅袅升起的青烟中，赵子文开始回顾十年前的往事。

　　英国微生物专家的“预言”

　　2002年底，广州周边城市中山、佛山、河源开始出现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病程进展极快，密切接触者感染率很高。“研究呼吸系统疾病多时，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场传染病是不是鼠疫(肺)，根本还没考虑到是新型病毒什么的，个人很好奇。”

　　次年农历正月初七上班开始，他对这波疫情有了新的认识，气氛开始变得浓重、紧张。市八春节期间收治的病人几近爆棚，先期负责收治的中山二院、中山三院、广医一院、市第二人民医院(现广医三院)等开始陆续出现院内医务人员聚集感染。“当时社会上还未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但在医务人员口耳相传中，这波疫情极度高危、凶险……”。他很快被派往市八医院支援。

　　缺少专业的医护人员，多数病房的医生甚至不会气管插管，而用于抢救呼吸衰竭病人的呼吸机更是极度缺乏。这让准备一展拳脚的赵子文多少有点失落，自己托关系调来了5台呼吸机，又紧急打报告让行政部门支援了15台，设备才算基本完备。

　　当时，基本已经排除了肺鼠疫的可能。这个疾病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的传播力，如何治疗？一大堆疑问亟待解决。赵子文通过电邮和英国伯明翰大学微生物专家皮特取得了联系，请其帮忙分析。

　　“他根本不是医生，但给出的三点结论句句成真。一，这是一种全新的病原体；二，该病原可导致更大范围的传播；三，一定要提请政府部门高度重视，做好防控……。”老外的三点建议，成为赵子文支援外地时的口头禅。

　　三组对照治疗的失败

　　遭遇完全新型的疾病，一线医生们也开始通过治疗手段来倒推病原。当时最关键的流派有衣原体、支原体派，超级细菌感染派和病毒派。谁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谁也没法服众。

　　当市八医院收治的病人数量足够多，连开四层楼四个病区时，赵子文和当时的治疗团队，开始针对性地进行单一给药治疗。“你说是衣原体，我只给患者使用抗衣原体药物喹诺酮。你说是病毒感染，就只给上头孢和阿奇霉素，细菌感染那一组，则使用对应的抗生素”。

　　2003年2月14日情人节这天，陪太太一起用餐的赵子文，无意间看见电视新闻，称国家发布病原为衣原体，这让他大为光火。“难道我们使用的喹诺酮是伪劣药吗？真是衣原体，其对喹诺酮是非常敏感的，病人的病程应该得到控制好转啊。”他随后将这一来自一线的诊疗经验反馈给了钟南山院士，得到了院士的认可和支持。

　　逆向推寻病原体的方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三组实验全部无效。但摸清了一个大致的方向———病毒感染。同时有了意外的发现，那就是快速排除疑似病例的法门。“在使用了阿奇霉素、左氧沙星三天退烧的，就肯定是普通感染了，应该清理出非典病区。在没有出现试剂盒之前，这套排查法的准确率100%，某兄弟医院21名新发病人中，发现了20个阳性，唯一的阴性患者，就是这么给排除非典的。”

　　即便小有成效，但感染者的病情还在恶化。是否应该对重症肺炎迹象患者给予激素治疗，预防肺纤维化，让赵子文很纠结。“激素保护肺部的作用明显，但激素同时也将使患者免疫力降低”。用还是不用激素，成为一个哈姆莱特式的问题。

　　市一非典病区的“美男计”

　　2003年2月中旬，疫情仍在不断蔓延、扩散。有经验的医护人员纷纷感染，定点医院也逐一沦陷了。市卫生局手中能够使用的棋子已然不多，赵子文又被抽调回局属市最大的综合医院———市一医院，组建非典病区。“不能导致医护人员感染、不能误诊、不能交叉感染，成为硬性指标。”

　　一栋孤零零的大楼里，收治的主要是市内各医院感染非典的医生，气氛非常压抑。曾经试过调来支援的护士，第二天就昏厥在了病区，到了晚间更是哭泣声一片。“大多数感染者，白天还在治病救人，下午就被关进隔离病房了。他们都是见过非典死亡病例的，怎么会不惶恐，担忧。”于是赵子文把医院内唯一的一名帅哥心理医生给叫进孤岛似的非典病区，没有其它任务，就是陪女患者聊天，舒缓她们压抑的神经。“回想起来，我这是用我的兄弟使了回美男计。”

　　顶住压力的激素剂量标准

　　安抚好患者，赵子文得以启动新一轮的临床对照试验。他选取了40名患者给予适度剂量的激素进行治疗，效果立即开始显现。这组病人中，从头至尾无人需要插管，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在摸索中，他开始将激素的剂量逐一降低，240毫克每天，好转就猛降一半以上，继续好转就再降……

　　在一次广州市卫生局组织专家讨论治疗方案时，广州呼研所副所长陈荣昌和赵子文成为方案的主要起草者。时任卫生局分管医疗的副局长卢彦德曾传达了(上面)专家组的意见，激素的应用量为1000毫克每天，这让赵子文、陈荣昌无法接受。在最后编撰治疗指南时，两人顶住了压力，一致建议激素日剂量不超过320毫克，并将其写入广州的治疗指南。最后全国的治疗指南里，也沿用了这一标准。事后，赵子文对经治的非典患者进行了两年左右的随访，没有人发现有股骨头坏死、损坏迹象。倒是因为当时高压、紧张，有两名康复者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异常。

　　“北方之所以有那么多股骨头坏死的，是因为他们在恐慌性使用激素。我去支援长春时，当时他们的激素使用量一般都超过1000毫克每天，当地30名非典患者，6人股骨头严重坏死，股骨头坏死率20%，而且是六姐妹。”

　　没有荣誉的非典病区护工

　　说到非典带来的启迪，赵子文一度在极力回想在市八期间帮助他的那些护工的姓名。“见到了我真的还能认出来，他们对患者的照顾挺周到、细致的。”

　　“因医护力量不足，市八使用了许多的护工。工资微薄(日薪30元)，却穿梭在最为危险的病区之间，真正是抗击非典幕后的无名英雄。万幸的是，这些护工当中并没人员感染。最后庆功、表彰时，他们无一获得荣誉。”

　　反思“要命的”保密制度

　　至于对非典这类疫情的启迪和反思，那还得从信息公开方面着手。“如果当时在第一家医院发生院内感染时就进行信息公开，后续的医院肯定就能采取一些相应的防控举措，就不会有那么多院内感染的发生。”

　　再就是城市和城市之间，省份和省份之间的疫情通报机制要顺畅。现在的人员流动性这么大，一个隐形传染源的流动，就可能在异地形成一个大的疫点。非典后进行溯源时，香港地区的疫情大暴发，就和当时已经是感染者的中山二院一名前去香港参加婚宴的医务人员不无关系，婚宴的地点就在淘大花园附近。

　　赵子文表示，“国内的非典跨地区传播，也与一名未得到病情控制的患者流动有关。当时这位患者第一站去了山西太原治疗，在太原形成了一个局部的疫点。随后被转送北京309医院，又导致309医院院内较大范围的感染。”

　　“此外，内蒙的非典疫情出现，也与广州的一名感染者存在一定关系。至于事件发展到最后，由于北京往东北长春等地传播的病例，也都和信息不公开，隐形感染者、潜伏者管控不及时有关。所谓的保密制度，在大型疫情面前，真的很可能成为要命制度。”

　　2003年2月8日年初八阴天

　　7天年假结束，8点准时上班。刚交完班，大家就议论开来了，这个说“这几天中山三院不得了了，已有多个医务人员感染，有的已病危”，那个说“某医院已有医务人员死亡”。整个气氛异常紧张，当问到有谁见过这种“肺炎”时都说没有，只有在春节期间转过两个发热肺炎病人去市八，对这个病的细节毫不知情，也没有相应的文字资料。我说等一下应该会要求我们会诊，正说着电话响了，医务部电话要求我们派一名主任到市八医院会诊，真的给说中了。我赶紧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吧，到底啥病这么厉害，回不来大家记得多送几个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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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主任说：“赵主任，我这边有一个在中山三院插了气管插管昨晚转过来的危重病人需要你马上会诊，不过这个病人是中二到中三再到我院的，据说已感染了70多人(后来证实感染了128人——— 即所谓的毒王)。”我赶紧过去，出于隔离需要，这个病人给安排了单间，正用上唯一的一台呼吸机，当时病人氧合不好，一看胸片两肺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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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理完“毒王”转眼已快中午一点，正准备告辞返回，结果杨书记一句话：“赵主任，留下来吧！”我正犹豫，下一句让我无法推辞，“你看这么多重病人，你也不可能每天来会诊，我们马上请示卫生局”，出于医生救死扶伤的本能，我决定留下来。

　　非典传播链条图

　　山西太原

　　2003年2月27日，一女性患者徐某(化名)在来穗做生意途中感染，后返回山西后在太原接受治疗，期间造成其主诊医生山西省人民医院呼吸科主任在内多名医务人员及家人感染。该女性被媒体称为华北地区第一例非典病人，随后山西以省会太原为中心，陆续出现非典病例。在随后北方地区进入非典高发期后，山西(以太原为主)成为我国北方主要发病省区，仅截至2003年5月7日，山西省累计报告非典病例391例。

　　北京

　　3月1日，徐某前往北京继续接受治疗，为北京市接收的第一个输入性非典病例。随后，非典疫情在北京乃至包括内蒙、河北、天津以及临近东北各北方省份大范围传播。

　　台湾

　　早期的防控比较得当。4月28日，台湾出现第一名因SA R S感染而死亡的病例(曾姓病患，来台探亲的淘大花园住户之弟)。

　　佛山

　　全球首例发病日期为20 0 2年11月16日，发生地佛山顺德。家庭聚集发病5例。

　　香港

　　“香港的肺炎个案源头”来自广州的一位名叫刘某某的医学教授。

　　2003年2月21日，刘某某夫妇来到香港，准备出席亲友婚礼，入住九龙一酒店。当时，刘教授所在的中山二院，正因接触广州地区的超级传播者后，出现大范围的医护人员感染。当晚，有三名新加坡妇女住在同一酒店的同一楼层，其对面住的是计划前往越南河内的商人。随后，刘教授病发入住香港广华医院，经确诊为“非典”。在其昏迷阶段，六名曾与其同期入住酒店九楼的住客，分别在河内、新加坡和多伦多病倒。当这些患者在所在国医院就诊时，不少医生和护士受到了感染。

　　广州

　　2002年11-12月，佛山、中山、河源等市陆续报告出现不名原因肺炎病例。随着各地的重症病例纷纷被转送广州接受治疗，广州成为非典传播的主要城市。2003年1月2日，广州报告第一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为来自河源的黄杏初。

　　1月4日，广东省中医院出现第一例本地感染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约3周后，广东省中医院报告该院7名医务人员出现相似症状。

　　1月30日，由佛山顺德转送中山二院的一名重症患者死亡，为首例死亡病例。

　　1月30日，后来被媒体称之为“毒王”的超级传播者周某某因发热、咳嗽多日后前往中山二院治疗。其密切接触的18名家人悉数感染，首诊医院中山二院，转诊医院中山三院、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先后出现医务人员感染现象。最终调查数据显示，其患病后密切接触者共213人，其中128人感染。

　　最终广东确诊病例数为1512例，绝大部分病例集中于广州。

　　据世界卫生组织2003年8月15日公布的最新统计数字，截至当年8月7日，全球累计非典病例共8422例，涉及3 2个国家和地区。全球因非典死亡人数9 19人，病死率近11%。

　　中国内地累计病例5327例，死亡349人；中国香港1755例，死亡300人；中国台湾665例，死亡180人；加拿大2 51例，死亡41人；新加坡238例，死亡33人；越南63例，死亡5人。

　　至2 0 0 3年6月15日止，广东省报告SARS病例1511例，病死率为3.84%。广州市报告病例最多，占病例总数的85 .81%；

　　早期13 5例无明确接触史的社区散发患者中，从事与动物相关职业者11例，占8 .14%。

　　有明显的医院和家庭聚集现象，医务人员的聚集性病例占病例总数的19 .38%，家庭聚集性病例占12 .04%。

　　广东非典病人发病主要集中在青壮年(20-49岁)，占65 .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