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别律师，鼓动上访，给当事人信访出馊主意，职业道德非常差，孬种着嘞”    ——— 尉氏县政法委书记胡师民

　　“引起上访事件的原因不能归咎于律师”

　　——— 尉氏县7名律师声明

　　河南尉氏县法院正对面，五粮液专卖店二楼，七八名西装革履的律师在各自的办公室接待客户，透过走廊里呛人的烟味，能看到每个办公室门口挂着律师的姓名和手机号，韩玉振、王喜堂、马卫忠……这里是河南循规律师事务所，尉氏县仅有的两家律师事务所之一。

　　这些律师的名字在网上原难觅踪迹，但3月27日，通过网络发出的一封罢工信，让他们一度成为全国法律界的关注焦点。他们公开抗议尉氏县政法委书记胡师民，称鼓动民众上访的律师是“孬种”。

　　一周之后，胡师民通过媒体向律师们转达歉意，律师们也表示接受道歉。从头至尾，律师们没有罢过一天工。一名在当地从业30余年的老律师说：公开信只是一场意外，过去领导对我们有意见，我们都是主动沟通，私下解决。

　　书记“一提信访就激动”

　　3月27日中午，胡雪峰(化名)律师接到一名同行的电话：老胡(胡师民)在上午的大会上骂咱律师都是孬种，对方还玩笑似地提到：现在法院检察院的人见咱，都不叫咱律师了，说以后就叫“孬种”。

　　这天上午，尉氏县政法委书记胡师民在200多人的公检法司信访工作会议上说：“个别律师，鼓动上访，给当事人信访出馊主意，职业道德非常差，孬种着嘞”。几乎整个县城的司法工作人员都听到了这句刺激律师神经的话。

　　在循规律师事务所，胡雪峰遇见了更多怒气冲冲的律师。一位在会议现场的律师向大家证实了胡师民的言论。没费太多时间商量，这些律师就决定要公开抗议。一位律师表示，这是对整个律师行业的污蔑。胡雪峰说：从孬种这两个字，就能看出，政法委书记根本不懂法，人治意识强，对律师持家长姿态。

　　当天下午，律师们先分头致电开封市律师协会、开封市政法委和河南省政法委。胡雪峰听到河南省政法委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那头反应冷淡，一把抢过电话，告诉对方说：“你明白这什么意思吗？这意味着我们是孬种，你们就是大孬种！律师受政法委领导啊！”

　　放下电话，律师们起草了一封公开信。这封公开信至今在网络上仍能看到。“签(鉴)于尉氏县政法委书记胡师民在2013年3月27日在尉氏县政法工作会上的不适当言论，尉氏县全体执业律师郑重声明如下：

　　一、律师绝不是孬种，引起上访事件的原因不能归咎于律师。

　　二、尉氏县全体律师自即日起全体自愿停止执业，直至事情得到完全解决。

　　三、同时呼吁外地律师也对此事予以关注。

　　四、再次澄清律师从业者是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法律从业者，律师执业的权利受法律保护，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对律师及律师职业亵渎。”

　　7名律师在公开信上签了名，摁上了红指印。虽然这封信代表尉氏县全体律师发出，但签名律师只占到整个尉氏县15名律师中的一小半。除了5名律师来自循规律师所外，另有两位外所律师，其中朱新勇律师是尉氏县智卓律师事务所的主任，霍其涛律师属于开封市的一家律所。有人私下表示，“这种做法太激进，他们也没问我签不签，但让我签名，我也不会签”。

　　胡师民在4月2日答应接受采访后，当天下午先接受了人民网的采访，让记者等了8个小时之后才露面。这位强调自己承受着巨大信访工作压力的政法委书记，声音洪亮、精力旺盛。

　　他说当天会议是公检法司内部会议，就“关着门，揭揭丑”。陪同在他身旁，一位只愿透露自己姓马的尉氏县政法委副书记说，在批评律师之前，胡师民对公安、检察院和法院在信访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都做了建议。

　　至于提到律师时，胡师民说，因为他接待的一些访民说是律师建议来上访，尉氏县的信访工作又让他感觉压力巨大，一提信访就情绪激动，才说了这些话，他愿意通过媒体向律师道歉。“你看，要是你给我写演讲稿，我不脱稿讲，就没这事嘞”，他对身旁的马副书记说。

　　鼓励当事人上访的律师

　　当过13年军人的胡师民，毕业于中央党校法律系本科。2010年从开封市政法委秘书科科长调任现职，肩负起一个县城的维稳之责。开封市一位政协常委说，尉氏县是河南省的信访大县。马副书记提到，刚刚过去的全国两会期间，尉氏县在北京接访40多人，这让他们“焦头烂额”，而这个接访数量已比2012年下降了56%。

　　但当地律师认为，尉氏县仍然存在大量可能引发信访事件的社会矛盾，如公职人员渎职、征地拆迁矛盾和政府未依法行政。当事人有时会听从律师的建议，决定是否上访。尉氏县一名律师至今还在帮助一户农民问交警要一份事故责任认定书。2012年6月7日，一名教师骑着一辆无牌照摩托车去监考的路上，被交警拦车检查。教师因慌忙躲避检查，车祸身亡。后来教师家属和警方达成协议，由警方给予50万元补偿。但当家属希望警方出具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以获得保险公司的工伤认定时，遭警方拒绝。死者家属于是委托律师状告尉氏县公安交警大队。

　　今年1月10日，尉氏县人民法院认定交警行政不作为，要求15日内给出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但至今交警没有任何反应。代理律师表示，这显然属于公职人员渎职引发的问题。如果最后无法通过司法途径解决，那么当事人很可能会通过上访寻求帮助。

　　胡雪峰正是鼓励当事人去上访的“个别律师”之一。他曾代理一起民间经济纠纷案件，尉氏县公安以刑事案件立案后，逮捕了他的委托人。但他表示检察院当时认为不构成刑事罪，拒绝立案。公安找到政法委书记胡师民讨论此事，胡雪峰就鼓励当事人家属去政法委上访。结果家属在县委大院喊着冤枉要跳楼，胡师民证实说当天公安同意取保候审，释放了嫌疑人。胡雪峰认为，如果当事人家属那天没去上访，公安不可能这么快放人。

　　“罢工”其实从未实施

　　一纸罢工声明，其实是一场体制内律师的公开抗议。

　　循规律师事务所是一所身份特别的“国资所”，前身为尉氏县司法局下设的法律顾问处。大约在2003年，法律顾问处才改为循规律师事务所。该所三位律师证实，所里部分律师编制在司法局，由司法局发放工资，律所的部分盈利上缴司法局。但尉氏县司法局局长陈群山否认这个说法，他称这是一家自负盈亏的国资所。

　　直到2012年5月，原循规律师事务所的朱新勇才创立了县城里第一家私人律所———智卓律师事务所。加上智卓所的另外两名实习律师，整个尉氏县城仅有15名律师。这些律师分为退休的、为法院服务的公职律师和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真正正常受理社会案件的律师大约在10人左右。

　　为了应付这个人口86万的县城里的案件，循规所把律师分为A、B两组，分担同一起案件的双方代理律师。执笔公开信的律师告诉记者：“如果真的停止执业，尉氏县公检法的工作就没法进行了”。

　　公开信通过网络发布后，3月27日晚，数名律师被司法局招去开会，有律师透露会上，韩玉振律师要求胡师民道歉，但被拒绝。律师们很快受到各方压力。有人在几个小时内接到了一位政法委副书记、一名公安局副局长和一名任乡党委书记好友的电话。他的好友在电话里劝告他不要再插手此事。

　　4月1日下午，当记者在循规律师事务所找到这些签名律师，几乎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有些律师声称自己不在会议现场，所有情况只是道听途说。而在会议现场的马卫忠律师，直接否认自己曾参会。另一位被多名律师证明同样在会场的梁红庆，不回答记者的任何问题。

　　当天下午开封市司法局和律师协会组成的调查组，也在循规律师事务所和律师们做访谈。在场接受调查的朱新勇律师，面对记者，只是微笑着避开，此后每次接到记者电话，都回复说：正在开庭，不方便接电话。一名律师私下对记者说：领导不让接受采访。

　　直至发稿前，尉氏县宣传部副部长葛哲表示，开封市的调查小组仍未给出调查结论。胡师民称，他在4月2日接受人民网的采访内容，可以代表调查小组的意见。面对律师们的集体谨慎，胡雪峰表示非常为难。一方面他理解同行面对的压力，另一方面他又感觉他们缺乏理念，太容易屈服。

　　他也承认，罢工本身就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做法，损失的是律师本人和当事人的利益。这也就是为什么，罢工，一天都没发生。

　　那你们原谅胡师民吗？几名律师在电话里回答：原谅啊！

　　南都记者 王骞 发自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