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周年

　　绵阳市安州区雎水镇，道喜小区，名字十分吉利。这里住着200多户从不远处山腰上的道喜村搬下来的村民，衣饰朴素。十年前的5·12大地震，道喜村的房子大多数被震塌或震成危房，村民在政府的援建下，整体搬到了雎水镇上来。

　　小区里的“名人”彭国华无人不知，不仅是因为他在小区里开了间小卖部，每个人或多或少买过他一些日用品；更因为他“命大”。5·12大地震，身为矿工的他困在井下170个小时后才被人发现；直到被困182个小时，才活着被人救出。

　　十年后，彭国华说：“活着真好。”

　　文/广州日报特派四川全媒体记者武威

　　图/广州日报特派四川全媒体记者陈忧子、乔军伟

　　47岁的彭国华皮肤黝黑，头发比10年前的照片少多了。采访那天，他刚从山上自家承包的林地里下来。挖矿这行当，从活着出矿洞的那一刻，彭国华就打算不干了，“老婆说了，这行风险太大，还是干别的活吧。”

　　钱一定要舍得花

　　彭国华的日子如今过得红火。他在山上承包的三四十亩林地，早在2004年前后就种上了柳杉，再过三四年，大批的树木就可以成材，如今柳杉的行情是一立方米600元。他家里还开了一间小卖部，正值清明假期，彭国华的小女儿负责看店。

　　除了木材生意，彭国华还帮人装修房子，每年也有两三万元收入。装修是“夫妻档”，自从十年前看到丈夫“又活了”，老婆文友会就把他当个宝紧盯着，什么活都一起干。

　　儿子25岁了，长得非常帅，在成都做房屋中介，也有了女朋友。女儿14岁，被彭国华送去绵阳市区读了一所实验中学。一家人如今住在一套三居室里，其乐融融。

　　“出来之后，就把什么都看开了，人生就几十年的光阴，钱一定要舍得花。”带着浓厚的川音，彭国华笑哈哈地说道。

　　下矿前吃了三碗米饭

　　2008年5月12日早上，离道喜村不到1公里的半山腰，彭国华和父亲以及工友正在用炸药爆破一个新的石灰矿，只听得“轰”的一声，洞口冒出一阵白烟，眼前的场景，对于18岁就做矿工的彭国华来说是司空见惯。

　　彭国华说，这个石灰矿的矿道是与地面平行的，当时矿道才挖了11米深。矿上作业，每一次爆破、炸山都需十分小心，炸药会产生二氧化硫和其他氮氧化物，彭国华称之为“毒气”。一炮打响，接下来就要用鼓风机，把矿道里的“毒气”都吹走。

　　时至中午，“毒气”还没有吹完，饥肠辘辘的彭国华坐上摩托车，先带上父亲回1公里外的家吃午饭。因为离家近，每顿饭，彭国华都是在家里吃的。

　　当时，彭国华1.75米的个子，足有79公斤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他体力惊人。他还记得，妻子文友会那天中午给他做的是腊肉，他一口气竟吃下了三碗米饭，一碗半腊肉。

　　也正是这三碗米饭和一碗半腊肉，最后救了彭国华的命。

　　像摇奖球被抛来抛去

　　饱餐一顿后，彭国华撇下父亲，独自一人骑着摩托车回到矿上。约莫下午两点钟出头，他和工友老黎先来到了上午刚炸开的石灰矿矿口，排查安全隐患。这时，“毒气”差不多散完了，他和老黎准备清扫一下炸矿时掉下来的碎石。老黎爱吸烟，为防万一，彭国华便对他说，“我先进去看看，别还有没爆炸的哑炮，你先在外头，抽了烟再进来。”

　　14时10分左右，彭国华一股脑地匍匐着钻进了矿道里，当时他身上只有一顶安全帽，一个手电筒，还有一块手表。而按照相关规定，彭国华并不能携带手机入内（手机通话时电磁粒子摩擦空气会产生静电，易引起瓦斯爆炸）。

　　这是个80cm×80cm的水平正方形矿道。上午，彭国华和工友安放炸药的位置，在矿道的11米深处，一左一右，各放两个炸药。正当彭国华在那个位置进行检查时，大地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起先以为，是别的矿放炮，炸药放多了，“才震到我这儿来”。但后来他发现，摇晃几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反倒越来越剧烈。他就像彩票箱里的摇奖球一样，在80cm×80cm的狭小空间里被抛来抛去。烟尘滚滚，他用眼睛的余光朝矿道口看去，一块块石头在坠落，很快他就见不到一丝光亮。所幸他所处的位置，没有石头坠落，他并未受伤。

　　“矿道口到里面3米左右的位置，都被碎石头堵住了！”彭国华对记者说，他在矿道里颠来颠去半分多钟，大地才停止震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碰到地震了。

　　靠尿和雨水生存

　　大地安静下来的第一时间，彭国华首先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用衣服往矿道外扇风，“我怕毒气没有排干，自己立马要闷死在里头。”

　　所幸的是，掩埋矿道的主要是一些大石块，彭国华虽然搬不动它们，但还是能有空气透进来。

　　接着，彭国华面对的，就是长久而无声的黑暗。但这位有着19年工作经验的矿工，拥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他开始回忆18岁下矿前安全教育课上的所有细节：饿得不行了，可以吃煤矿；渴的时候，可以喝尿；一定要节省体力，不乱喊乱叫，等待救援……

　　于是，他果断摘下了安全帽，反过来盛自己的尿液，12日晚和13日，山上下了暴雨，他听见石灰岩岩壁上，滴滴答答地有水流了下来。他赶紧打开手电，用安全帽去盛雨水。

　　为了节约手电筒的电量，他估算着时间，每三四个小时才打开看一下手表上的时间。

　　5月12日下午5点多钟，他听到了矿井外挖掘机轰隆隆作业的声音，这时他感觉到了希望，但到了9点多钟，大概是挖掘机没有柴油了，矿洞外没了声响。彭国华尝试着呼救，但矿井外的人根本听不见。

　　彭国华原以为第二天还会有人来挖。然而，5月13日全天，矿洞外没有响动。

　　接着，5月14日全天，矿洞外依旧寂静无声。

　　彭国华说，那大概是他被困井下180个小时中，最绝望的48小时，“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想着我爸、我妈、我老婆、我儿子、我女子（女儿），我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死了，家就垮了。所以才想着坚持活下去。”

　　为搜救全家出动

　　15日那天，彭国华又听见外面挖掘机的响声。彭国华心内一喜，但他并不知道，为了这一声响动，家里人拼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地震一发生，工友就告诉了他父亲，“彭国华被埋在里头了！”彭父赶忙跑去找到矿老板，请求他赶紧去救救彭国华。

　　矿老板便让他会开挖掘机的儿子一起上山，到了12日晚上，挖掘机里的柴油耗尽，他们只好下山。

　　随后，因为余震不断，加之房屋垮塌严重，到了13日，道喜村的村民被强制要求立刻转移到雎水镇，不许再上山。

　　可彭家人却十分执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彭父、彭母、妻子、姑姑甚至是表亲，都一个个跑去找矿老板求助。14日下午，矿老板再次派儿子上山，却发现挖掘机的一个零部件坏了，车子启动不了。

　　即使如此，彭家人也毫不放弃，彭国华的表姐托了关系，好不容易找到挖掘机修理师傅，终于在15日早上，修理好挖掘机坏掉的零件。

　　在挖掘现场，彭家人也越聚越多。15日，彭国华当时年仅15岁的儿子一路从学校跑上山；17日，彭国华的弟弟彭国安也从宁波赶回了家，接着就赶去了矿上，紧盯着救援进展。

　　至今，彭国华还感慨，正是他身边有这么多执着又在意自己的家人，才在冥冥之中给了自己无限的求生意志。在矿道里听到外面的机器隆隆作响，他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我一定要活下去。”

　　在井下，彭国华只有在饿得受不了时，才喝上一口和着尿液的水，其他时间尽量不动，以免消耗能量。有时实在太饿，他就蜷缩着用膝盖顶住自己的胃，把胃憋下去。

　　5月18日，他撕下当时身上带的唯一一张卫生纸，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机器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一定要坚持下去。”

　　被救出时瘦了30斤

　　终于，5月19日下午5点多钟，奇迹出现了。彭国华说，当时，他见到洞口透进来一束亮光，外面的人还说了一句，“应该就是这儿了”。

　　他爬向洞口，对着外面的人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还活着。”

　　废墟中，彭国安猛然听到了哥哥的声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刻招呼来旁边彭国华的小舅子，让他从当时碗大的洞里，塞两盒酸酸乳进去。小舅子还打趣道：“你出来了，咱们又可以斗地主了。”

　　没两分钟，酸酸乳就被彭国华喝完了。而此时彭国安则跑到高处，找到一个手机信号强的地方，幸福而兴奋地把哥哥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亲人。

　　为了防止挖掘机把洞挖坍了，彭家人赶紧联系了附近还在救灾的部队，在所有人的通力合作下，5月20日早上4点多钟，彭国华终于得救了。

　　他被蒙住了双眼，被抬上了救护车，一路送到就在附近抗震救灾的上海第二军医大附属医院的帐篷里。文友会一路上抱着丈夫，喜极而泣。虽然他被纱布蒙住了双眼，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光明，“天亮的时候，太阳照在我的身上，那种暖和的感觉，我这辈子都难忘记。”

　　“在矿井里7天，我瘦了整整30斤，血管干得都瘪掉了，到了医院，医生要给我输液，都找不到我手上的静脉，后来还是主治医生力主从我的脖子上扎了一针给我输液。或许是因为身体里太缺水了。第一天，连续输了9瓶盐水，竟然连一泡尿都没有。井下7天，我都没有‘上大号’，吃的东西，最后应该都消耗没了。”彭国华说。

　　去上海见救命恩人

　　后来，经过上海第二军医大附属医院医生的精心护理，彭国华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健康。

　　他记得，当自己成功挂上盐水的那一刻，虽然隔着纱布，但他还是向医生说了一声：“谢谢你们。”

　　他知道，自己肯定能得救了。

　　他也还记得，自己问起妻子，地震家中可有人伤亡时，文友会回答：“人都没有事，就是房子垮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彭国华说自己当时高兴极了，对着妻子说：“房子垮了算什么，只要人没事、有双手，房子迟早还要盖起来。”

　　地震转眼过去十年。彭国华对身边所有的亲人都非常好。4月8日，老彭和妻子来到了上海，看望当初救自己的医生：“我也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他们一面锦旗吧。这也是我对地震最好的纪念。”

　　十年过后，彭国华多了很多对生命的感悟。他说，珍惜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他很爱在朋友圈晒自己和妻子文友会的自拍照，每到春节、中秋，他都会特地发信息祝福当初每一个救他的人：老婆、表姐、小舅子、弟弟，当初治他的医生。他说：“如果不是大家救我，我命早就没了。所以现在有钱就要给家里人买好的。每年过年，我都给所有家人敬酒，给父亲敬，给母亲敬，给老婆敬。是家里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