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日本东京地方法院作出一项判决：日本政府向一个1944年被侵华日军强掳到北海道矿井做苦工，因无法忍受非人折磨而逃进山林，过了13年野人般悲惨生活的中国农民刘连仁赔偿2000万日元。这是饱受日本侵略战争之苦的中国人对日索赔成功的第一例。刘连仁未能亲眼看到自己在这一拖了5年多时间的诉讼中的最终胜利。他已于去年9月2日去世。临终之际，他曾叮嘱儿子：“我死之后，你要把和日本的官司打下去，你死了还有孙子，一定要把官司打到底！”

　　刘连仁告赢日本政府

　　迟来的判决

　　7月12日下午，日本东京地方法院开庭，审判长西冈清一郎判决：日本政府向曾经被侵华日军强掳到日本北海道充当苦役的中国人刘连仁赔偿2000万日元。刘连仁的儿子刘焕新手捧着父亲的遗像，在法院的大门前向中外记者说，这是坚持正义的中日两国人民的胜利！日本政府只有承认过去侵略战争的罪行，中日两国才能真正实现世代友好。他流着眼泪说：“我受苦受难的父亲只差一年就会看到今天的胜利……这是他盼了半个多世纪的结果。”在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到来之前一个月的这一判决，震动了全世界，尤其在深受日本侵略战争之苦的亚洲人民之中，立刻引起强烈反响。这是饱受日本侵略战争之苦的中国人向日本政府索赔成功的第一例。胜诉书下达之后，刘焕新在位于东京的司法记者俱乐部举行了新闻发布会，负责刘连仁案件的律师团发表声明指出，这是日本地方法院首次对二战期间中国劳工问题作出的比较公正的判决，这一判决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此案的胜诉将对那些在日本北海道、长野、京都和广岛等地进行的类似诉讼产生影响。这一判决的背后，隐藏着一段血泪史，一段令世人瞠目的罕见的苦难经历，一段跨越世纪的艰难索赔之路。

　　跌入地狱

　　1944年9月2日（农历八月二十七），山东省高密县井沟镇草泊村村民、31岁的刘连仁正在田里劳动，突然被幽灵一般袭来的日本鬼子抓住，随后被押解到高密县城，和他关在一起的都是高密、诸城、胶州一带的贫苦百姓，他们将被抓去当劳工。他们曾两次集体逃跑，日本鬼子用马队堵，拿刺刀挑，屠杀了十几人。刘连仁命大，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擦破了头，直到去世，这块手指长的伤疤在他的头部右上侧还清晰可见。农历十月十一日，刘连仁同这群命运相同的中国人一道，在青岛大港码头被装入日本“普鲁特”号轮船的货舱。六天后，轮船到达北海道，刘连仁被分到位于雨龙郡沼田村的“明治矿业股份公司昭和矿业所”，在矿井下做苦工。对于这批中国劳工，日本方面的指令是：“不必有仁慈爱护之心；用不着洗澡设备；宿舍方面，坐下后头上有一两寸的空隙即可。”在几十公里长、几十丈深的地下，没有光明，更没有安全设备。刘连仁和其他中国劳工每天要辛苦劳作16个小时以上。完不成定量，不但不让吃饭、休息，反而遭皮鞭抽、皮靴踢，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矿井塌方掉煤块砸死砸伤人是常有的事，轻伤逼你照常上工，断腿折腰了，就把你拖到一边，根本不给治疗。许多人就这样被活活折磨死了。有时，刘连仁被叫去挖死尸，挖出来的尸体脸胀得发紫，呲牙咧嘴，眼珠子都压得凸出来，令人不寒而栗。刘连仁和200名被抓来的同胞每天只能分到一袋半粗面，他们只好搀些野菜、果渣、橡子面甚至木屑做成粥喝。有些人饿极了，就从垃圾箱里或者日本人伙房的泔水缸里偷捞饭渣填肚子。如果不幸身染疾病，日本人便断绝他们的饮食供给，让他们活活饿死。身高1.81米的刘连仁在家时体重90公斤，这时体重只有50公斤。

　　野人13年

　　在如同地狱的井下被奴役了近一年之后，1945年7月31日夜，不堪折磨的刘连仁和另外4名难友从厕所坑里逃了出去！但4位伙伴很快都被日本人抓了回去，刘连仁则侥幸逃脱，躲进了北海道人迹罕至的深山野林。夏天，山里的野韭菜、野蒜、野梨、野葡萄、榆树皮，都成了他赖以充饥的食物。有时候，到北海道山脚下的海边弄来一些海带，那就是珍贵的食品了，找不到食物的冬天，这些海带就是他一个季节的食粮。穴居13年中，他弄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一些土豆，有一次，他在日本农民田间的小窝棚里发现一盒火柴，欣喜若狂，急忙点火烤了一些土豆，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一顿，是他13年中唯一的一顿饱饭！寒冷的北海道，6月才化完积雪，9月又飞起雪花，冬天的温度常在零下40摄氏度以下，连树木也冻裂了皮。归国无望的刘连仁就地挖了一个洞穴，洞穴仅能容身，刘连仁双手抱膝蹲坐在里面，浑身蜷缩，像动物过冬那样，处于半昏迷的“冬眠”状态，饿极了吃几口海带、舔几口雪水，过着与世隔绝的孤独凄惨的野人生活。在洞穴中熬过六七个月后，天气转暖了才出来，出来后都是先在地上爬，几天后才会走路。有一年，刘连仁到桑树下拾桑葚吃，忽然“扑通”一声，从树上掉下一头巨大的黑熊！刘连仁吓得面无人色，心想这下必死无疑。然而奇迹发生了，狗熊爬起来，瞅了他一眼，掉头就跑！原来，刘连仁身上绑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捡来的日本和服、从稻草人身上剥来的布片、报纸片、野草、树叶等等，看上去块头很大，走起路来还哗哗直响，再加上几十厘米长的头发和满脸胡须，狗熊大概是把他当成了什么奇猛怪兽，吓得拼命逃跑，结果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桑树上，当场晕了过去，醒过来后跌跌撞撞地逃走了。刘连仁还吓昏过人。一天傍晚，刘连仁在林子里猝不及防地迎面撞见三个采蘑菇的日本女人，这些女人见到刘连仁后，慌忙跪倒在地，对着他拜祷不止，原来她们把他当成山神了。另一次有个日本人在山里撞见他，当场吓昏在地，刘连仁跑到河边，从水中看到自己的面貌后，大哭一场，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而伤心欲绝。

　　其实，就在刘连仁进山后不到一个月，日本就宣布战败投降了。但刘连仁哪里知道？在山中，他度过了13个难熬的冬天，过了整整13年穴居野人的生活。

　　重见天日

　　1958年2月8日，北海道一个叫夸田清治的小杂货店主在进山打猎时，偶然发现了厚厚积雪下刘连仁藏身的洞穴，当时夸田清治不知道里面藏着何物，就向洞侧开了一枪，然后走了。呆在雪洞中的刘连仁知道已被人发现，就背了一捆干海带向深山逃去。六七天后，干海带吃完了，冰天雪地，天寒地冻，万般无奈之下，刘连仁只好又潜回原来的洞穴。回去后不到一个时辰，他的洞穴就被一大群日本警察和村民团团围住了。日本人将洞口挖开后，谁也不敢贸然向前。当刘连仁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都被这个“野人”吓得倒退几步，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刘连仁决不想落到日本人手里，趁天已擦黑，拼命向山里跑，日本人在后面紧紧追赶。逃到一处悬崖边，刘连仁想都没想，便滚了下去，结果被一根树桩挡住，他被抓住了。然而，当时的日本政府不但不设法救济刘连仁，札幌入国管理事务局竟要以“非法逗留者”的罪名处罚他。当时北海道华侨总会的事务局长席占明得知消息，前往探望刘连仁。席占明问了很多问题，可表情焦灼的刘连仁就是说不出话来。原来，十多年的野人生活，他没和任何人有过语言交往，尽管大脑思维还存在，可舌头已经僵硬，几乎不会说话了！后来，席占明灵机一动，对他说：“我问你话，你若认为对了就点头，不对就摇头。”先问他是不是中国人，刘连仁点头；又问他是什么地方人，刘连仁费事地说出一个“山”字，席占明问：“山东？”这时，他发现刘连仁突然泪如泉涌……随后的日子里，席占明每天教他学说话，刘连仁的口齿慢慢恢复了正常。从此，真相大白。这位中国劳工举世罕见的苦难经历在中日两国及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当中引起极大轰动，刘连仁成为一名在国际上有特殊影响的人物。刘连仁在日本遭受非人迫害的消息传回国内，引起我国政府和人民的极大关注。1958年2月28日，《人民日报》报道了刘连仁为逃避迫害穴居荒野13年终于重见天日的消息，并配发了他的照片。3月16日，中国政府发表“日本政府不能逃避责任”的声明，抗议日本当局迫害刘连仁。3月28日，日本5个友好团体为刘连仁举行慰问招待会，并通过一项请愿书，代表日本人民的良心向刘连仁谢罪，指责日本政府没有诚意的态度。在中国政府的强烈要求下，迫于国际舆论以及日本众多民间组织的压力，日本首相岸信介在众议院外务委员会会议上表示，日本政府将设法尽早把刘连仁送回中国。

　　1958年4月15日，飘零异国14年的“穴居野人”刘连仁终于回到祖国怀抱。在天津新港码头，刘连仁与含着热泪来迎接他的妻子、弟弟和儿子刘焕新团圆。新华社记者抢拍下了刘连仁与妻子抱头痛哭的珍贵镜头，当天由新华社发往国内外。同一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指出，“日本政府应对刘连仁事件做出负责交代”！

　　舔舐创伤

　　14年的非人生活，给刘连仁留下了肠胃炎、腿痛病和严重的冻伤。他被发现的时候连说话都不习惯，就连桌子、椅子等普通物品都不会称呼，只会说“这个东西”。回家初始，刘连仁仍保持着洞穴“野人”的生活习惯，夜里睡觉，他像鸡一样蹲在炕上，根本就不会躺着睡觉，并且一夜好多次跑到院子里观察动静，一闭上眼睛就惊恐万状、恶梦呓语、冷汗满身。很长时间以后，他才能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当年刘连仁被抓走后，杳无音信，父亲想儿子，想出了病；母亲哭儿子，哭瞎了眼。刘连仁被抓走时，妻子还有两个月就要生孩子，孩子（刘焕新）出世后，取乳名叫“盼盼”，盼望着父亲早日回家；盼了多少年也没盼着，又改名叫“寻儿”……1994年，日本濑户义昭制片公司曾制作了一部电视纪录片《莱阳慈梨》，内容是：刘连仁被抓走后，他的母亲把一粒梨树种子种在门前，14年后，当儿子终于回家的时候，这粒种子已经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梨树……1991年，受日本东京放送（电视台）与日中友好思考会邀请，刘连仁在离开33年后首次访问日本，受到日本友好人士的热烈欢迎。此后，他又5次访问日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向日本人民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1995年8月15日，刘连仁受邀赴日参加“东京市民终战50年集会”，8月19日，刘连仁会见了当年奉命在高密境内抓劳工的日本兵矢琦隆夫。面对70多岁的矢琦隆夫痛哭流涕的忏悔，刘连仁大度地说：“你虽然是加害者，但你也是受害者，发动战争祸害中国人的仅是少数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日本人民也饱受了苦难，我不怪你。”

　　讨还公道

　　1995年，82岁高龄的刘连仁向日本东京地方法院提起索赔诉讼。当时有日本人提出，根据日本法律，案件有效诉讼期限为20年，劳工事件已经事隔50年，日本法院已不能够进行受理。刘连仁当即气愤地反驳：“现在你们讲法律了？当年侵略中国，烧杀、奸淫、抢掠，依据的是哪家的法？为什么那时候不讲法律！”那年，在日本东京最高法院特别裁判厅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刘连仁对日本首相村山富市提出四点要求：要求日本政府公开谢罪；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以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教育后代，反对战争；为中日友好做力所能及的工作。东京地方法院从1996年起开始审理“刘连仁案件”。1998年6月18日，刘连仁第三次向日本政府提出三项要求：日本政府承担责任并向他谢罪；对其在肉体上、精神上所受的损害进行赔偿；为了今后不再发生类似悲剧，在日本建立纪念碑。其实，早在1958年刘连仁在洞穴中被发现后不久，即提出了索赔问题，当时他在日本发表抗议声明说：“我坚决要求明治矿业股份公司和日本政府赔偿我14年间身体上、精神上的损失。”同年3月26日，刘连仁在东京火车站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说，他要向日本政府提出严重抗议，并且要求赔偿他在过去14年所遭受的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损失。

　　索赔旗帜

　　然而，在日本，军国主义阴魂不散，一些顽固分子总是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为当年的侵略和兽行翻案，对历史进行蛮横的否认和扭曲。即便是在这次刘连仁胜诉的判决书上，还在试图为当时的日本政府开脱。判决书以“当时的国策如此”为由，认为日本政府对强掳劳工的行为不负责任；只是认为，日本政府在战争结束后对刘连仁老人负有救济保护责任却没有履行这一义务，致使老人过了13年的野人生活，据此才作出了赔偿判决。自刘连仁1996年提起诉讼到他逝世，共进行法庭辩论18次，刘连仁曾于1996年、1998年三次赴日上法庭陈述。在法庭上，日本法官对事件的前因后果、时间地点、细枝末节询问得非常仔细，1998年那次，共问了85岁的刘连仁187个问题，刘连仁努力抑制住自己不断上涌、一浪高过一浪的悲愤情绪，冷静地对所有问题一一作答，对半个世纪前的往事回忆得清清楚楚，对问到的时间能回答到年、月、日，令满庭皆惊。对此，只有他的儿子刘焕新不感到意外。他这样解释父亲惊人的记忆力：因为烙印太深了、刺激太强了、仇恨太大了，他永远也忘不了！刘连仁在中国打响了对日索赔的第一枪，被研究者称为“对日索赔的旗帜”、“不拿刀枪的英雄”。继刘连仁索赔后，共有中国慰安妇、细菌战、山西和抚顺的万人坑等46起对日索赔继之而起，但这些索赔都被日本法院以种种借口宣判败诉。多年的穴居生活，严重地损害了刘连仁的健康，给他留下了胃溃疡的病根，后来引发了胃小弯处内侧腺性癌变。1998年，85岁的刘连仁动了手术，切除了胃的大部分。2000年9月2日，因癌症复发，刘连仁含恨去世。临终，他叮嘱儿子说：“我死之后，你要把和日本的官司打下去，你死了还有孙子，一定要把官司打到底！”刘连仁有一子一女，还有孙子、孙女和外孙女，并且有了重孙女。在他去世将近一年的时候，他对日本的官司终于赢了。受尽苦难、死不瞑目的刘连仁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尹焕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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