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约翰·列侬的观点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16日11:51 南方人物周刊

  -李皖 苏红

  1970年,全世界都在跟列侬作对。列侬当时的处境,有点像前段时间窦唯一度面临的情形,但还要糟糕得多。他娶了个比他老7岁的日本女人;整垮了披头士,让这个“地球上最受瞩目的现象”一夜之间走到终点。他的音乐也变了,不再那么可爱动听,前一年10月发行的单曲“Cold Turkey”,充满了令人难受的嚎啕与尖叫。这么说吧,列侬突然终结了大家正喜悦享受的一切,换上了另一台戏。接下来对人们还在嗷嗷待哺的东西,他居然一样也没给,而是不断甩给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硬货。一时间,媒体上充满了议论,不管说什么,潜台词似乎都是:看,这家伙疯了,他不行了。

  12月8日,年轻的《滚石》创办人扬·温纳找到列侬,对这个“居家男人”进行了一次访谈,分两期刊登在1971年的《滚石》上。2000年,出版社根据原始录音恢复删去的片断,以当时问答的原始顺序再版这次访谈,书名叫做《列侬回忆》(Lennon Remembers)。

  模仿乐评人郝舫句法:1962年,曾有一个出身低贱、参加了摇滚地下党、做梦要超过猫王的列侬;1964年,曾有一个打开流行大门、孩子气的、兴高采烈的列侬;1967年,曾有一个神神叨叨、胡乱吃药、狂迷于印度超觉大法的列侬;1969年,曾有一个拍裸照、四处胡搞、行为不可思议的列侬;1970年,是这个受伤的、一肚子气的、口无遮拦、内心袒露到近乎赤裸的列侬。

  花了一个下午就把《列侬回忆》读完了,好像很好读,其实很难读。好读是因为它很短,又是对话,不怎么动脑子就都看得进去;难读是因为列侬说的,牵扯着披头士的各种恩恩怨怨、鸡零狗碎、人事纠缠,并不是中国读者熟悉的。

  更难的,也是最有趣的:列侬到底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真正值得重视的想法?《列侬回忆》最吸引我的,是约翰·列侬随处流露的艺术观念,如此斩钉截铁、如此别开生面。如果让列侬放开来谈,他或许会说:

  音乐中最好的东西,是真诚。最好的音乐是真诚的音乐,是第一人称的音乐,是“我自己”的经验,关于我,不是别人。而除了“我”,我也不知道任何其他的东西了。这是真诚最基本的含义。猜测别人的想法,设置情境试图进入,是虚伪的;由此传递出来的是虚假的信息。艺术家应该为自己真正相信的东西而奋斗,艺术应尽可能传递真诚的信息。最好的艺术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水到渠成。

  简单是最好的,简单里包含着复杂;抵达真实的简单,具有比复杂更高的难度。光滑的、复杂的、繁文缛节的、注重装饰的音乐都是些烂东西。在当今这个时代,我们或许有许多伟大的吉他手跟乐手,有许多音乐的“进步”,有许多宏大辉煌的艺术摇滚、概念专辑、流行歌剧等等,但其实还是什么也没有。这个时代擅长的是感官盛宴、虚张声势和玩杂技,只在卖弄技艺、提供苍白美感上有一套,水平甚至还很高,但是完全没有内容。

  反复排练、追求完美,会走到艺术的反面去。因为纯真会丢掉,新鲜感会丢掉,感觉会丢掉,最终是有了最好的技艺,却无法进入状态。

  现代录音技术——先录一件乐器、再录一件乐器、再录人声、再录合唱,把音乐各个部分一层层分割一层层拼合的做法,是特别糟糕的方法。它可能有助于制造精美无瑕的录音,但扼杀了生命,做出来的是死的音乐。

  天才是与生俱来的,往往在孩童、少年时期即已注定。与常人不同的是,天才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在后来的人生中主要不是积累经验和知识,而是不断焕发这种直觉,让它去统帅一切突破一切。极有限的经验,有时也会被发挥得极具突破性,令人大开眼界。

  创作的本义,在刻意和无意、有意识和无意识、无意识和潜意识之间。有严肃的一面,也有游戏的一面。歌迷一味用神秘主义的方式解读它,这是精神病。知识分子过分发掘严肃和象征意义,结果变成了扯淡。

  艺术家只能选择“为现在艺术”,而不管艺术的定义。民间的英雄,野生的文化,往往有一种纯真。与其说这是艺术选择,毋宁说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事。这样才是真实的。所以,只有当代的、活着的艺术是真的、好的,其他都是假的、其次的。艺术若跟生命、跟生活、跟当下、跟身体脱离了,就不是真的艺术、真的生活。摇滚乐正好是这个时代的媒介,所以“就是它了”,我们只能选择它。这就是真实,先于一切的第一位的真实。

  与此相似,活着的艺术家,是我们应该努力关注、欣赏的艺术家。学校教育完全忽略这点,把学生罐头一般包进历史和经典的黑箱,与此生此世隔绝。人应该敞开心胸,丢掉教养面对当代艺术,应该对自己喊:把脑袋敲开吧!装些新东西进去!

  布鲁斯比爵士乐好。爵士乐高级,是白人中产阶级教养,布鲁斯原始,真实——它不是一个概念。它是第一把椅子,是拿来坐的,不是摆着好看的。

  披头士想做自己的第一把椅子。披头士的音乐也源自美国布鲁斯,但是一点儿听不出。披头士很早就发现——模仿很蠢,所以就是要让你听不出它的来历。所以,披头士成了迄今为止罕见的、无法分辨根源、听不出类型的音乐。从这个意义上,披头士才是摇滚历史上最牛的乐队,滚石跟它相差太远。滚石看起来很硬,其实很面。披头士看起来很面,其实却坚硬。一些乐队的“英雄”、“革命”、“愤怒”、“先锋”形象,掩盖了一部分真相。跟滚石的情形类似,其他同期英国乐队,也都像猫王加上他的伴奏乐队,能听出根源,具有模仿性。而披头士却是完全独创的,它的先锋和艺术突破意义,由于其干净、孩子气、令人愉快的外表而被低估了。

  必须跟品位、格调这些东西决裂。它们都是表面的,甚至,很虚伪。有一些高雅之士,就是擅于用品位掩盖无知。他们惯用非常“内行”的方式说话,以免让别人发现,他们的内心其实空无一物。最悲惨的不是没有知识,而是没有心灵,没有感受力,而实情恰恰是,有许多高雅之士是没有感受力的,所以用品位来伪装。

  ……

  这些话语如此果决,像掴在时代脸上的响亮耳光。如果我们的耳朵醒着,它能把我们震聋了,而我们的耳朵本来已经聋了,所以它有助于让它们醒来。1970年是激情的60年代音乐走向浮华的一年,而我们所处的2000年代,比1970年更浮华100倍。听听现在的音乐,居然这么漂亮,而又这么贫乏,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个有趣的时刻:

  1970年,一个穷孩子,双手空空出来混,打算他妈的征服全世界,他成功了,被成千上万的女人、药物、美酒、还有他妈的权力簇拥。他着魔了。但现在他醒来了。他要重新找到自己。

  1970年,一个超级巨星,过着超级生活,承受着超级压力。一个又脆弱又坚强的人,一个害羞的家伙,但他在心里积聚起强大的骇人的力量。

  1970年,一个满腔怨愤快要爆裂的人,不是什么圣人,他会嫉妒、会争位、有心计、耍小心眼儿。他说,没有什么圣人,没有什么神话,梦已经醒了;我不是什么海象,我是列侬;伟大到了人人都膜拜,就一定是骗局。

  他说:迷幻年代为音乐带来太多装饰音,是过于装饰性的艺术。我现在要告别披头士,背道而驰,走到相反的方向去。我会让你们大开眼界。

  他说:我的吉他弹得很烂,但我是个了不起的吉他手,我能用简单的技术,创造直达灵魂的语言。

  他说:去他的理论,去他的概念,去他的知识分子,只有感觉是真的,理论都是假的。

  所以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关心制作,不在乎艺术进步,尖锐排斥装饰性,对概念、哲学、精美、系统、技巧统统不感兴趣,直扑入中心去传递最急切信息的列侬,他在寻求“把真相大声地说出来”的艺术。它非常直接,非常沉重,非常尖锐,想直接打中人的心,而不是炫晃你的眼睛。这样的音乐不复杂,但挑战性更大。它极可能失败,而一旦做成了,即具有另一种高度。1970年之后,列侬一直在做这样的唱片,结果他写出了《给和平一个机会》,写出了《爱》,写出了《想象》。这些歌曲音乐简单,乐器只有一种,但旋律永远在你的头顶回荡,它直接触及了那个核心,至今依然感召着人们。

  1971年访谈写完后,扬曾经试图为其加入更多的深度讨论,但是,没有做成。这里写的,或许就是这件想象中的工作的一部分。扬说得对——在列侬的个性中,一直都有“给我一点真相”的渴望。真相,真相,真相,一个灼人的词,仿佛听见列侬说:最重要的不是经典,是当下。最重要的不是艺术,是生活。要活在当下,活在此时此刻,珍惜并畏惧每一天。生活和生存才是顶顶重要的,所以感受现在,感受这一刻;那些忘记了生活、或假装忘记生活的艺术骗子们,你们统统滚蛋吧。


发表评论 _COUNT_条
爱问(iA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