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徐星:我才50岁还很年轻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3月16日10:53 南方人物周刊
作家徐星:我才50岁还很年轻
徐星

  你心目中的成功人士是谁?然后,他们列举一大堆,美国总统布什,张朝阳,潘石屹等等……都是这些。我觉得一个人心里有骄傲,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完成自己的梦,有饭吃,有衣服穿,不露屁股,不伤风化,过得很幸福,这样的人不是成功的人吗?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也很成功。成功就是钱多、大屋、好车、漂亮二奶、人前光鲜?这是一种庸俗的价值取向

  -本刊记者 吴虹飞 发自北京

  徐星的家,在北京一个普通居民楼里。

  早上10点,屋子里传来钢琴的声音。叶塞尼亚,这是徐星的晨课。

  如果不用出去打工,他通常是上上网,或者看看《太平天国亲历记》,或者电影《冰海沉船》,出去在街上看看人,顺便买菜,跟小贩儿们交流交流。

  一个老愤青,一个有些愤世嫉俗的,有些不合时宜的,作家……先锋作家(他及时否认了)。在路上,漂泊的人,散漫的人,无业游民,作家,广告拍摄者,独立DV制作,网络热心的老大哥……这是徐星。一个1.88米的高个子,像一个活动的柱子(但是比柱子生动),手长脚长,戴着从德国淘回来的尖帽子,坐在那儿弹钢琴。桌子上有花,还有两缸金鱼。徐星不喜欢金鱼,那是朋友送的缸。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明亮亮的,虽然小,也还舒适。那是一个一层的一居室,几个月前,他还住在一个地下室里。那是一个著名的地下室,全聚德发给清洁工徐星的劳保。“社会主义好啊!” 那时候,地下室是朋友公用的,“不知道我家钥匙都在谁手里,经常猛一回家,发现已经有好多人,有时是醉鬼,有时会是一对男女……”1994年从德国回来后,他依然住在月租不到100元的地下室,骑单车,靠教老外汉语打短工为生,这样前后总共20年,最近才“浮出”地面,住上了地面上的明窗净几的一居室。

  1985年,文学当道

  1985年,全民学习,文学当道。徐星的出现,有点“振聋发聩”的意思。后来他被尊为中国的“先锋派”鼻祖。

  现在提到这个,徐星会有些不好意思;而在过去,他似乎也有些不以为意。

  “1985年三四月份吧,我去一个朋友那儿玩,在她的钢琴上看到一本《人民文学》杂志。无意中翻了翻,看到了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

  徐星就想:这样的也能在《人民文学》上发呀?

  他赶紧把自己1981年信手写下的小说从朋友那里要回来,骑着车到《人民文学》去投稿,稀里糊涂地骑到虎坊桥,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编辑部。他决定碰运气。看门的大爷拦住了他,一本正经地问:诗歌还是小说?徐星说,小说。看门大爷很在行地为新一代的文学青年指出“光明之路”:“那你来错地儿了,你去东四十条的《人民文学》吧!”

  那天他已经习惯性地喝醉了,骑着自行车,到《人民文学》已经是中午了。编辑部里只剩下一个人,正要收拾盒饭往外走。徐星只见那桌上,堆得高高的,全是来稿。

  《无主题变奏》后来发表在当年的《人民文学》第7期。当时的主编是王蒙,责任编辑是朱伟。

  后来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里写道:  

  “1985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先后发表,这两部中篇小说被视为是‘现代主义’在中国发展的代表作,两位作者也被称为‘现代派’。”

  徐星说,“在全聚德因为工作散漫,总是喝酒,被领导惩罚性地‘发’到清洁组去扫地。我简直高兴死了,因为上班8小时太难熬了,现在这个工作只要下大雨,下大雪,我就不去扫地了,那时候我天天盼着变天,那多好呀。我每个月到时候就拿钱。我一辈子就找了这么一个好工作!”

  1985年,作品发表以后,他依然做着烤鸭店的工人,经常性醉酒。“还是一身不太干净的白大褂,有时牵着我的狗,一个兜里揣着啤酒,一个兜里放一包酱好的猪耳朵。那时到烤鸭店来找我的人比较多,有记者来了,就往门口台阶上一坐,扫帚往脚边一放,就开始聊文学。”

  “《无主题变奏》发表之后,我老收到全国各地的来信,几公斤几公斤的。那时批判也很多,说非英雄主义,说我颓废,资产阶级自由化。挺傻逼的。哪里是文化批评?都是社会化的批评。那时报纸也不发达,信息渠道也有限。在80年代,这样的小说很异端,要是没有王蒙的话,这个异端也出不来。我觉得王蒙是非常清醒,非常理智的人。当年他做这样的事情需要很大的勇气,要承载一些压力。实际上没有他,80年代没有这么猛的文化势头。

  “有的时候能收到几百元的稿费。那可是一笔巨款。有一个作品《剩下的都属于你》的第一部分,稿费是千字20元,当时是最高的,一般都是12、13元。我当时的工资是37.85元。当时烤鸭店的烤鸭是(想了一下)8元钱一只。

  “如果当时疯狂发稿,还是能富裕些的。可惜,太可惜了,要不然我就是一个富翁了吧。可惜了,我就是疯狂不了——懒散,没毅力,做事情没长性。到现在还这样。

  “当时定位不准,太异端了。烤鸭店说了许多次,老让我走人。那时开除人特严重,就跟进公安局一样。”

  他的好日子果然没过多久。1986年,徐星30岁,他离开了烤鸭店。“没有单位当时是特可怕的事情,当时我也挺怕的。”徐星说,“体制内的工作,我只做过这一个,有劳保啊,编制啊,档案啊,丢了觉得可惜嘛!”

  那是迪斯科!

  追溯一个人的阅读史也是颇为有趣的。“上小学之前我就能看书了,插图版的《希腊神话故事》。后来看《海底两万里》、《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物理世界奇遇记》。我经常问我姐姐,这个字怎么读,没完没了的,我家里都烦了。我哥哥就特别坏,他已经认字了,就跟我谈条件:‘这个苹果给我吃,我就告诉你。’后来那个跟我讲条件的哥哥去世了。”

  怎么能不谈谈80年代?那个充满冒险和实验精神的年代,那个开始解除思想禁锢、充满纯洁理想和男女关系的年代,引起多少人的怀念!20多岁的大小伙子,喜欢读巴尔扎克、雨果、狄更斯。前苏联作家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是内部出版,供批判用的“黄皮书”,在当时的秘密阅读时代,这样的书,只局限于北京青年的地下传阅。书在当时是稀缺资源,而学生刘索拉和工人徐星,都是北京青年里的“进步分子”,这样的“精神历险”在当时是一种时尚。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的版本是1962年的,徐星承认这算是部分师承。写完《无主题变奏》后他才看到《麦田里的守望者》,“太吃惊了!情绪上太相像了!”无以解释。

  音乐也是稀缺资源。据徐星回忆,1980年代,他们经常聚在画家彭刚家里听唱片,“那时就在听披头士了……那可是犯罪。我们在唱头里塞上棉花,拉上厚厚的窗帘……彭刚听着听着就一个人随着节奏扭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都以为他疯了。”直到十几年后徐星才知道,那是“迪斯科”。

  陋室被盗,一夜赤贫

  1989年11月,徐星接受德国西柏林艺术大学的邀请,出国了。1991年,受海因里希·伯尔基金会的邀请,住在伯尔家写作。“他家在大山里面,当隐士,特别美。”

  “欧洲比较舒服,但国外的生活实际上不适合我。我觉得欧洲太老了,特别适合养老,而我还没有老到养老的地步。我还有激情。”

  1992年,打算在海德堡大学读博士学位,后放弃。他一直飘荡着。他赤手空拳地出去了,1994年,又赤手空拳地回来了。

  2001年,发生了一件意外,他在医院陪病重的哥哥,那个简陋的地下室被盗了。“搬家似的,把东西都搬走了。”那是釜底抽薪的偷盗,一夜之间,徐星变为赤贫。他不得不在网上拍卖自己的作品版权。“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筹莫展。我集了30年的邮,贼都偷走了。本来我的生活挺稳定的,我那时有很多珍贵的邮票,卖一张可能就够我生活一个月了,这下可把我后半辈子的都偷光了。”

  45岁,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一切又从头开始,真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回忆不在体制内生活的日子,徐星说了一句,“挺难的。”

  无论如何,徐星看起来不像是50岁的人。他经常给过街桥下的小贩们站岗放哨,城管来了,就让他们赶紧跑。他偶尔会像《小偷日记》的作者让·热内一样显露身手,过去他在内部书店偷过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后来“更没出息”,作为玩笑,在超市顺几颗口香糖,要不就把“星巴克”的咖啡杯子带走一个。迄今为止,他确实没有引起附近片警的注意。

  有时候他会笑话自己,“我老说白字,不认识就瞎说。有一次和朋友喝酒,我说日本‘非句’,他们笑我,说是‘俳句’。”他笑问记者:那个字到底念“Fei”还是“Pai”呀?

  说徐星最多的是他的母亲:你什么时候才会真的长大呀?

  对于评论家而言,徐星已经“过气”了,但是他对写作没有焦虑感,他也承认自己写作上有许多“软肋”。“能写就写,不能写就算球。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没才华啊,江郎才尽啊,我就想,没有就没有了。”

  徐星写写停停,也不找地方发表。他有些硬气:“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也不是先锋作家。如果你在采访里说,徐星是一个傻逼,我也不在乎。”

  徐星在网上东游西逛,也参与热点事件的评论,也劝架。韩寒、赵丽华、方舟子、老罗,超女、芙蓉姐姐、博客……他都有强烈的好奇心。他通常不参加争论,“所谓的争论大多有虚荣心在争论的背后作祟,所以争到最后只会剩下无聊。”

  对有些事情,徐星就评价说:怎一个恶俗了得呀!有趣的是,“恶俗”这个词是徐星在《无主题变奏》里创造的,“当年我写到了一个人的‘俗’,‘庸俗’已经被用得太多太多,想来想去不知如何表达这个人的‘俗’,为这个表达想了几天,有一天干着干着活突然开窍,想了一个‘恶俗’。”

  他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老愤青。有一次,一个杂志采访他,他真的愤怒了。“你心目中的成功人士是谁?然后,他们列举一大堆,美国总统布什,张朝阳,潘石屹等等……都是这些。我觉得一个人心里有骄傲,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完成自己的梦,有饭吃,有衣服穿,不露屁股,不伤风化,过得很幸福,这样的人不是成功的人吗?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也很成功。成功就是钱多、大屋、好车、漂亮二奶、人前光鲜?这是一种庸俗的价值取向,可惜,它挺主流的,主导了大部分中国人的生活观念,更可惜的是一些知识分子对这种价值取向没有分析能力,没有抵抗力,所以它成为主流。”

  徐星的愤怒都是来自草根阶层。他同情下层,发自内心地和这些人友好相处,对人对事,都是尽可能地良善。他调和朋友的矛盾,尽力帮助他们。他说,爱是一个准则。他说,他爱美好、真实的东西。

  他有一个6岁的儿子,和一个法国姑娘生下的。他很爱自己的儿子。他殷切地说道:“我暗自庆幸我有一个儿子,我庆幸我的儿子他不是中国人,儿子,你爹所享受的一切禁忌对你来说都不存在时……要是你以后也像你爹一样懦弱无能,那就像你爹一样;至少牢牢地记住这些事情……”

  底层人的生活特别丰富多彩,

  城里人的生活特别空洞

  人物周刊:你是否还是觉得80年代的那一份烤鸭店的工作好?

  徐星: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工作,挺美好的,挺舒服的,还把它给丢了。我现在跟那些烤鸭店的工人还有挺好的关系,前几天还找我喝酒呢。

  喝酒……以前喝得太多了,身体都喝坏了。现在老了,学会节制了——那时几乎天天醉。

  人物周刊:最近做什么?听说你在拍DV?

  徐星:其实是关于“文革”红卫兵的记忆。还没真正开始采访。我去哈尔滨找了些人,还要去重庆。我主要想做他们当年挺英雄主义的那种,在边远的地方。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生活千差万别的——我就想跟他们聊天,想听听他们怎么看待当年的英雄主义。

  人物周刊:你也做过知青,在延安,还记得那时的生活吗?

  徐星:我去得比较晚,1975年去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饿肚子。没完没了地吃土豆,我觉得我把这一生的土豆都吃完了。志丹是那时很有名的贫困县,我最记得我的生产队长,他每天天不亮就来我床头叫我起来上工。那时太年轻,睡懒觉。农忙时,队长每天早上4点就站在炕头求我,快起吧,给咱出个工吧!叫烦了,我就说滚蛋!他说,那你吃啥呢?我说:不吃!两年后我就当兵去了。

  人物周刊:拍DV是因为平民关怀吗?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和底层的,没有话语权的人打交道?

  徐星:我很善于和底层的人打交道。童年的经验告诉我,底层人的生活实际上是特别丰富多彩的。而城市里的许多人,他们的生活内容其实特别空洞,苍白无力,精神生活也大致如是吧,所以拍他们没什么大意思。我们现在缺乏同情心,社会变得越来越残酷,似乎是一个大环境所趋。我昨天晚上刚写了篇文章,我觉得中国人没有宗教感,也没有道德感。我是无神论者,也不信上帝,但我觉得我们没有规则,太轻浮,缺乏庄重感。

  人物周刊:很小的时候,你就开始接触底层的人。

  徐星:我妈妈是医生。1967年,他们医院整个都迁到甘肃去了,响应毛泽东的“626指示”,说大医院的医生不应该在城市里给资产阶级大老爷看病,应该到农村去。父亲是林业科学院的技术人员,也被打为“右派”,被管制起来了,几乎没有人身自由。我姐姐在内蒙插队,我哥哥在怀柔,家里6口人,在6个地方。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每年有两次去看我妈妈。从北京坐火车,30个小时到西安,在西安转车到咸阳,然后再坐一整天的长途车,才到我妈妈的地方。晚上在火车站睡觉,见到许多逃难的人,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感到特别震撼。那时特别冷,在车站里许多人挤在一起,围着一个汽油桶做成的大火炉取暖。他们对我也很好奇,都当我是城里人,觉得我像一个落难少爷。他们都说,孩子真可怜,就把离火炉近的暖和的地方让给我。我听着那些各式各样的人聊着各式各样的故事,慢慢地睡着了,有时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臭烘烘的大衣或是一件老棉袄,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啊。后来我迷上了这种生活方式,少年时在路上跑的这些经历,对我一生的影响还是很重要的。

  那时火车不准点,每一站都停。路上看到很多很残酷的景象,真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那时火车挤得跟罐头似的,跟在城市里见到的,听到的教育,完全不一样。饥饿,贫穷,没爹妈的保护,我从11岁开始就是一个怀疑论者了。

  然而出门几次后,我就上瘾了。我特喜欢坐长途车,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车上有猪呀,鸡啊鸭子呀,挤在一起,这是活生生的生活。

  人物周刊:30年来底层的人们有什么变化?

  徐星:没什么本质的变化。我过去拍光明桥底下一个卖玉米的姑娘。不知道卖玉米的姑娘的经济活动和国家的GDP增长是否有关系,大概中国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经济模式,因为她的生活实在是没有什么光明可言。她被人拐卖过,颠沛流离,她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是玉米。她每次看见我,都很高兴地让我吃她的玉米。

  我问她,你将来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她说,我想做一个让有钱人看得起的人。

  人物周刊:1986年,你骑着一辆28吋自行车,从北京一直向南骑了大半年,一直到深圳。在当时算是创举了吧?

  徐星:当时我差不多是第一人。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在报纸上发消息。当时还没有京广高速公路。国家一级公路其实就是一条柏油路。树都砍了,路边有无数的工人。我路过河南的时候,正好农民收麦子,我就把自行车一放,问他们,我帮你们收麦子,和你们一起吃饭可以吗?他们特高兴,说来,来。干完活,就可以吃他们用新麦子做的馍。

  人物周刊:你对权力没什么欲望?

  徐星:前几年我做一个杂志的主编,大概能算有点权力吧,管人,还管给人定工资标准,我觉得这一辈子没这么为难过。早晨一进办公室,都说徐总好,徐主编好,我特受不了。还有人诉苦,说谁谁对他不好。我觉得这特别扭,特可怕,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干不了。当一个负责的人是很累的。

  我简单,都是出于自私,为了让自己生活不那么累,我要是天天计较,算计,那该多累呀。

  人物周刊:体制外对你有影响吗?

  徐星:有吧,就是没有保障吧。为了他妈的生存,要去挣点钱吃饭,经常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做过好多事啊,比如拍广告。每个人都得为了生活付出点代价。比如你,还得为了生活来采访我,哈哈。

  人物周刊:你的幸福是什么?

  徐星: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生活里的很多小事,比如见到一个不错的朋友,都能给我带来极大的愉快,所以我的幸福挺多的,我时刻都会觉得挺幸福的,生活对我来说,还是挺美好的。

  人物周刊:你对未来有何憧憬?

  徐星:我的未来很渺茫,不确切。因为我还很年轻,才50岁。

  徐星 1956年生于北京。插过队,当过兵,后进入北京全聚德烤鸭店工作。1985年发表《无主题变奏》。1991年获国际笔会瑞典图霍尔斯基文学奖。1995年被法国《观察家》评选为全世界240位杰出小说家之一。2003年获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2004年8月出版长篇小说《剩下的都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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