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汉学家阿克曼:感受中国文化轮回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4月04日15:29 《环球人物》杂志

  茫茫人海——人在他乡

  离开12年后回到北京,德国汉学家让我们拓宽了文化交流的另一种视野

  本刊记者 路 琰

  北京中关村数码大厦17层,出了电梯,向左走是教室,向右走是多媒体图书馆。作为德国在北京设立的文化交流中心,歌德学院陈设十分简洁,四壁都是浅色调。一些十七八岁的中国学生在走廊里小声聊天,空气里飘着咖啡的香气。

  我四处闲逛,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从身旁疾步掠过, 忽又折返,看看我边笑边伸出手:“你好!我是阿克曼。”原来他提前结束了会议。摄影师马上举起相机,嚓嚓地闪个不停,边拍边轻声感慨:“这么好看的男人!”

  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胡说八道!

  阿克曼已年过半百,摄影师的赞美更多的是指他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然。这位德国院长没有千篇一律地西服领带,而是一身黑色休闲装,立领白衬衣,款式和风格都颇为时尚。阿克曼靠在椅背上轻轻地笑:“我可是个农民哪。”他吐字清晰顿挫,时不时地拽声京腔:“特有意思,特好玩。”心念一动,问他夫人家乡何处,果然答曰:“北京人。”

  说起来,中国女作家刘索拉还是阿克曼的媒人。上世纪80年代初,阿克曼在德国翻译中国现当代的文学作品,刘索拉把自己的朋友高明明介绍给阿克曼当助手,从此成就了一桩好姻缘。“我们现在有两个女儿,大的18岁,小的13岁,都非常漂亮。”阿克曼微微扬起眉毛,眼睛里都是笑。

  阿克曼和夫人得以相识,也缘于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嗜好。阿克曼是德国第一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译者,他翻译张洁的《沉重的翅膀》一度成为德国图书榜上的畅销书。中国作家圈里,他交了不少朋友。“我喜欢余华,也喜欢王朔。王朔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把北京话写成了文学语言,可惜他的作品在西方没什么影响。”阿克曼认为,王朔的作品以语言见长,经过翻译之后,就会失去文字原本的魅力。“较之中国国内的作家,一些生活在国外的中国作家在西方更受欢迎。他们特聪明,非常知道西方的口味,著名的美籍华裔作家哈金就是个例子。”

  2006年末,德国汉学家顾彬说了一句:“中国当代文学家都是垃圾。”中国媒体哗然变色,一番对中国作家现状的讨论随之兴起。阿克曼认为这场风波实在毫无意义:“中国当代文学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现在畅销的‘80后’作家,一本新作动辄发行三四百万本,但能撑得起分量的人还没有出现。不过顾彬说现在中国没有一个好作家,这是胡说八道,我估计他没看过多少中国当代文学的书。”顾彬1974年来到北京,曾和阿克曼做过同学。“他呆了一年就离开中国,对中国不是特别了解,不过你们可别把他看成骗子,顾彬只是性格比较偏激,对自己的喜欢和厌恶都表达得很强烈,常常语出惊人。”

  进过“局子”反倒受益

  阿克曼是那种受记者欢迎的采访对象,一开口便滔滔不绝,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往外抛。兴致所至,肢体语言也恰如其分地张扬,但无论处于何种姿态,总是肩背笔挺——他高中毕业后曾经服过两年兵役。在军营里,阿克曼练就了不错的滑雪技术,还曾进入德国国家队当滑雪运动员。

  阿克曼的家乡位于德国巴伐利亚省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湖光山色迤逦空蒙。他的曾祖母是画家,祖母是演员,父亲则从政。阿克曼不仅性格多元化,还同时具有丹麦、法国、俄罗斯和犹太血统。他生活的村庄笃信天主教,家庭也崇尚严格的天主教教育。23岁时,阿克曼进入慕尼黑大学学习社会学。

  “那时候学社会学在德国可时髦了。”1968年,欧洲爆发了学生运动,阿克曼也经历了自己最火热的青春年代,“我们都是左翼,有毛泽东派,有苏联派,起劲地反对美国对越南的侵略,反对资本主义,很多人认为社会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所以我大学就选了社会学,但很快就失望了——这门劳什子课程根本没什么用。”阿克曼决定换专业,选了一个“最没出息”的学科,古代汉语。“我那时对实用学科不抱希望了,干脆选一个最没用的。要知道,汉学在上世纪60年代的欧洲根本没市场,只有那些没前途的人才去学。”

  上世纪60年代,慕尼黑大学的汉学教授谈起中国古典文学头头是道,却没有几个人会说汉语。“我们这些学生对中国的现实社会也不感兴趣,我们眼里的中国,就是《红楼梦》和马可·波罗。”

  上课时学最不现实的古代汉语,一下课阿克曼就跑进现实中去搞学生运动。一次,学生们像模像样地“占领”了一座闲置的大楼,要求政府把大楼用于社会公共事业而不是私人投资。警察一看,这还了得,拥上来就把学生们抓进拘留所关了3天。

  让阿克曼没想到的是,这次“一进宫”的经历,多年以后竟成为他谋得第一份工作的筹码。“1977年我到一家跨国公司应聘,公司主管知道我进过‘局子’,立即喜上眉梢:‘太好了,有追求,不是书呆子,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

  邓小平有一种莫名的力量

  70年代初期,阿克曼对当时中国社会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一份总部设在北京的外交媒体《北京周报》。当时中国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的高峰,欧洲很多年轻学子都成了毛泽东的崇拜者。“我要求教授开设有关当代中国的课程,但他们对当代中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我只好自己去研究。”毕业前夕,阿克曼以中国50年代计划经济为主题,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论文,他的老师写了如下评语:“此文的每一个观点我都不同意,但是文章很精彩。”

  1975年,阿克曼拿到奖学金,和另外11名学生一起来到北京语言学院学习,之后转入

北京大学学习中国现代历史。这是当时中国接受的第二批西欧
留学
生。

  “来之前,我们一直想象着中国革命多么激烈,人民群众热情高涨。可到了北京,却发现社会空气极其沉闷,没有人和我们真正地交流。”这些满腔热血的左翼青年失望透顶。“其实是因为我们对中国太一厢情愿了。后来大家决定参加知青上山下乡,去接触中国现实社会。”阿克曼和同学们一起来到距离北京180公里的河北农村,参加农业生产。这些外国青年整天抡胳膊挽袖子,四处找活干,可他们哪里会使唤中国农田里的劳作工具,到处弄得一团糟。他们前面干着,农民后面跟着收拾,越帮越乱。提起这些往事,阿克曼乐不可支却又深情款款:“现在的留学生哪儿见过这些。当年在农村,我们两个人合住一间8平米的宿舍,这在当时的中国已经太奢侈了!”但在中国学生看来,阿克曼最奢侈的事情,是跟周恩来总理握手。

  “1975年,我作为留学生代表到机场迎接外国领导人访问,见到了周恩来。他真是瘦啊。”周恩来当时已经重病缠身,阿克曼提起此事唏嘘不止。一年后听到周恩来去世的消息,阿克曼忍不住泪水涟涟。

  1976年的一天,德国总理出访中国,阿克曼再次被安排去机场迎接。“我站在那儿等了半天飞机也没降落,特无聊就东张西望,忽然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阿克曼停了一下,开始抖“包袱”,“这个人个子特矮,我的个子特高,我们俩互相看了一会儿都笑起来。在接下来的聊天中我才知道他就是邓小平。但那时候,我就觉得他这个人不一般,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力量。”

  

传统文化正在青年中重建

  在中国的留学和生活经历,拓展了阿克曼的另一种思维和眼界,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复杂。“我发现文学最能够表达这种复杂,我开始对中国当代文学感兴趣。”80年代初期,反思文革题材的“伤痕文学”经由阿克曼被介绍到德国。“那个年代的中国青年非常渴望了解西方,而西方对中国却没有相应的热情。因此,西方对中国产生误解是无法避免的。我倒认为,误解不是坏事,太了解一个国家,就很难有开创性的思维。所以中国人不要怕被人误解。”

  1984年,德国总理科尔访问中国,在和邓小平的私人会晤中,科尔提出在中国建立歌德学院开展文化交流。当时,中国正着力和欧洲建立紧密外交关系,邓小平立即应允了。1988年歌德学院在北京外语学院内正式成立。阿克曼担任了第一任院长。1994年,阿克曼调任至俄罗斯和意大利的歌德学院分院任职,直到去年才重新回到北京。算起来,他离开中国已经整整12年,恰好是中国农历生肖的一个轮回。这个细节,被阿克曼看作他和中国的缘分。

  “太熟悉了会无聊,太陌生了会害怕,北京给我的感觉刚刚好。”回到中国的阿克曼像回家一样松了口气。可不是回家么!12年前的老朋友,见面泡壶茶,还能热热乎乎地聊一个下午,仿佛从未离开。

  比起90年代,如今的阿克曼走在街上再没人多看他两眼,下馆子吃饭服务员也不会对他特别优待。“大街上也见不到从前那样扯着嗓子吵架,随便吐痰的现象。”人文环境的变化让阿克曼兴奋,同时也让他忧心忡忡:“我发现中国社会的商业化对无形的文化遗产破坏严重。大家过于把赚钱作为第一要务,人们的价值观在发展变化。”在他看来,商业化在短期内能够获得很高的经济收益,但当追求商业利益的行为已经埋没掉人文关爱和道德责任时,这个现象就太可怕了。

  “另一件让我担忧的事情是,现在中国的青少年比西方承受的压力大得多,他们怎么受得了!太功利化的升学、拿证书、谋求高薪职业,只能让孩子们无法从容地学习。”

  阿克曼发现,社会上对青少年还有一种普遍的牢骚,认为青年人不断地丢弃中国传统文化。“可实际上呢,在70年代,我几乎看不到有关中国历史文化研究的书籍出现。而现在,这一类书籍四处可见。”虽然阿克曼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充满信心,但他也对现有文化的不断断裂和流失感到无奈。“在西方也有各种各样的创新和变革,但这些都在自己的文化内核中,中国却完全不是这样。想想看,如果19世纪中国人跑到西方,逼着金发蓝眼的绅士小姐用筷子吃饭、写汉字,那么会怎样割断欧洲的文化传统。倒过来想想看,现在西方文化对中国的冲击,就不难理解。”

  虽然对中国文化难以割舍,在今年的工作计划里,阿克曼的主要工作却是在中国的各省会城市举办“德国节”,扩展德国文化的影响力。“现在孔子学院在世界各国都有着非常高的知名度,在德国尤其如此。我希望歌德学院也能在中国广为人知,只有在交流中,大家才能更好地合作。”

  或许,在阿克曼看来,只有同样强大的文化,才能真正的交流与合作。

  米歇尔·康·阿克曼(Michael Kahn-Ackermann),德国汉学家,现任歌德学院(中国)总院长。上世纪60年代曾在慕尼黑大学学习社会学、汉学,70年代中期在北京留学,80年代开始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翻译,向德国人介绍了从老舍到张洁等一大批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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