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日本作家渡边淳一

　　“爱到死，写到死”

　　渡边淳一最为中国读者熟悉的身份是《失乐园》的作者。这位35岁弃医从文，从此一鸣惊人的作家，以情爱小说见长，今年却改行写散文，提倡“迟钝力”。该书中文版5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5月29日，渡边来到上海，本报随行并对他进行了专访。

　　文/莫书莹 　图/张洪兵

　　5月29日，上海30℃，东京大约20℃。中午，73岁的日本作家渡边淳一搭乘JAL航班，经过3小时的飞行，抵达上海浦东机场。中等身材、浅色外套、蓝条纹衬衫，渡边低调出关，在人群熙攘间，没人知道这个外表温和的老头就是书写《失乐园》不伦爱情的日本作家。一下飞机，渡边直奔下榻酒店放下行李，就赶赴发布会现场，中饭不过是几口盒饭和Starbucks的抹茶味冷饮。在接受完记者的访问、拍照后，已近6点，渡边被簇拥着来到一楼大堂，拉开架子，在一排排翻开扉页的新书上签名。接着，渡边被请上车，拉到上海师范大学，在可容纳200人的礼堂里演讲。如此行程紧凑的一天，渡边淳一却还有闲情对女记者T恤上的狗图案表示好奇，并在接受访问时反问记者：中国有哪些写作情爱小说的作家？渡边的助手说，老人是那种一下飞机就可以直奔高尔夫球场打一场球的人，“别看他年纪大，但每次跟他出来，大家都累趴下了，他还能兴致勃勃地玩”。和3年前首次访问上海一样，此次也是两天半。不过这次是为宣传新书《钝感力》而来。在这本散文集中，渡边暂时抛开他一直热于探讨的男女情爱，探讨起人生智慧，告诫现代人太敏感容易受伤，所以要修炼“钝感力”。“钝感力”是渡边自创的词，意思是迟钝的能力。该书今年2月在日本出版，数月就售出近80万册，“钝感力”亦成为流行语，连日本前首相小泉也鼓励年轻的继任者安倍“需要有钝感力”。虽然渡边说人生需要迟钝的能力，虽然他说自己自小就具备这个能力，但渡边并不迟钝，相反很聪明。有学生尖锐地问他：“在最近的一次日本国内作家的排名中，你仅列第八，你对此怎么看？”翻译以这个问题没有格调为由，拒绝回答，但渡边却答了，尽管答案在意料之中：“我不在乎排名先后，我更关注自己的创作，这更实际。”　

　　B=《外滩画报》

　　W=渡边淳一“迟钝”渡边

　　B：《钝感力》是一本散文集，提倡迟钝，这有别于你在小说中描写的激烈至死的爱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W：这点大家都误解了。我的小说不只关注爱情，其实通过情感、欲望折射了人的本性。爱情具有极高的社会性，现实中男女关系受到社会的影响都很大，所以《钝感力》并不是我的转型之作，而是我一贯关注的范畴。

　　B：“钝感力”一词如何作解？《钝感力》的创作背景是什么？

　　W：《钝感力》反映了日本当下的问题：很多人沉迷于网络游戏，严重缺乏人际交往的能力，过于敏感，受不了打击，甚至有点神经质，所以我提倡现代人要拥有“钝感力”，要有坚强的神经。其实，“钝感力”是一个新词，与“钝感”的意思完全不同，两者的区别在于有没有爱。如果一个政治家做了失德事，却还赖在位置上，厚着脸皮不下台，那只能说他“钝感”；而钝感力指的是一个人作了决定，不计得失地去完成。

　　B：中国有句古话叫“难得糊涂”，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W：我对中国文化了解得不多，刚听说“难得糊涂”说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钝感力”指的是对事不能过于敏感。从这方面来说，两者的思想是共通的。

　　B：你从什么时候起觉得人要有“钝感力”？

　　W：是在我当医生时。医生很辛苦，夜里有急诊，就要马上起床。如果是一个睡眠神经太敏感的人，不能很快入睡、清醒，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而我比较迟钝，倒头就能睡，拍拍脸就能醒，现在也是这样。如果外出宣传书，我在车上也能睡得很好。

　　B：你是如何拥有钝感力的？

　　W：我出生于二战刚结束后的日本，那时候日本很穷，老百姓认为念书好不如会谋生。在那么困难的环境下谋生，拥有钝感力是很重要的，我大概就是在那时练就了钝感力。另外，一位心胸宽大的母亲对培养钝感力也很有好处。家长不要老强迫孩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要发现他们的优点，表扬可以让他们自信。

　　B：你认为在爱情中需要钝感力么？

　　W：当然，男女相爱要互相包容，没有钝感力是不行的。

　　B：那面对死亡呢？

　　W：当然也要有钝感力。虽说为死而悲是人之常情，但不能一蹶不振，消极面对死亡是不对的。男女之事

　　B：为什么你始终关注男女之爱？

　　W：我认为人生的原点就是爱，爱情在文学创作中不会褪色，而我要探讨的爱情更复杂。我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女感情不会仅停留在表面上，还包含情感、欲望。我所关注的爱不仅是精神上的，还有肉体上的。

　　B：据说你创作情爱小说，与你的初恋有关？

　　W：是的。我在高二时疯狂喜欢上一个女孩，她是我的初恋，不过她把我玩弄于股掌间，最后甩了我。后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杀了，我一直不能忘记她，而我原本老实、本分的性格也因此变了。正是因为这段经历，我才决心今后要写男女之爱。

　　B：你的情爱小说讨论的多是中年人的情感，你书中所写是日本中年人情感的写照吗？

　　W：我写的是成人小说，不是童话小说，所以我的小说更现实，比如男女结婚，但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的价值观可能会渐渐改变，最后变质，这在现实生活中的发生概率很高。我的书是写给那些有生活阅历的人看的，他们比较能理解书中的主题。

　　B：在你的小说中，家庭像个空壳，你是否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W：我最讨厌结了婚就应该一辈子绑在一起的观念，相比婚姻这个形式，我更看中爱情、心灵的自由、情感的真实。

　　B：那么你的太太对你们的婚姻担心吗？

　　W：太太们都会担忧自己的婚姻吧，不过改变是不可避免的，不一定是我出轨，说不定是她呢。

　　B：在你的众多作品中，你特别偏爱哪些？

　　W：《失乐园》和《爱的流放地》，我花了比较多的心血。

　　B：《爱的流放地》也即将在中国出版，和《失乐园》等小说一样，这本书的结局也是死亡，你认为爱的终结只有死么？

　　W：死亡并不是我每本小说的结局，死亡不见得就是悲剧。《爱的流放地》探讨的是性的美好、极致和可怕。我觉得当爱和性达到最高潮时死亡，也许也是美好的。不过社会道德审判体系、法制体系是否能接受，这是我想探讨的。

　　B：你早前从医的经历是否影响了你对死亡的看法？

　　W：是的。也许许多人都认为死亡很可怕，但我做医生的时候看了太多的死亡，领悟到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死亡对抗的就是爱。

　　B：你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搬上银幕，你怎么评价那些影视剧？

　　W：我并不介意自己的作品被拍成影视作品，但有很多改编的影视作品并不成功，包括《失乐园》，它将爱情表现得太甜蜜，和我的原著有差距。我决定一直写下去

　　B：请介绍一下你比较典型的一天安排。

　　W：我一般每天很晚睡觉，差不多12点到凌晨2点才睡，有时候晚上跟朋友聊天，一聊就很晚了。不过因为我之前做过外科医生，所以无论多晚睡，第二天早上，都能很早醒。通常清晨起床，先喝一杯啤酒当早餐，之后就开始创作，这时候的思路最清晰了。我用铅笔和自己印的稿纸写作，不喜欢用电脑，那样写情和爱，很没感觉。

　　B：你在35岁弃医从文，既然曾决定将医生作为终身职业，为什么中途变卦了？

　　W：其实我大学时代就开始对创作小说感兴趣，做医生时也曾写写弄弄。35岁，我的职业生涯发生了重大转折，当时我们的医院(札幌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完成了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引起轰动，而做手术的主刀医生就是我的上司，是一位很权威的医生。但我却对这个手术是否道德提出质疑，我觉得病人还没有进入脑死状态就把心脏拿出来给别人是不道德的。结果，我得罪了权威，这意味着我在医生行业上不可能有很大的发展，所以我索性弃医从文了。当时我也犹豫过，我的母亲坚决反对我放弃医生职业，最后我不惜离家出走来反抗母亲。我觉得医生只是治疗一个人的肉体，而作家可以为更多人提供精神上的治疗，意义更大。

　　B：你在创作上有没有受到其他作家的启发？最喜爱什么作品？

　　W：没有。不过我挺爱看法国电影的，我觉得法国电影描述男女情感很细腻，相比之下美国电影太注重情节。说到喜爱的文学作品，我很欣赏加缪的《局外人》。

　　B：你今年已经73岁了，有没有封笔的打算？

　　W：没有，我决定一直写下去，到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