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电影让我感到生命尚存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11日12:11 南方人物周刊
王兵:电影让我感到生命尚存
王兵

王兵:电影让我感到生命尚存
专访王兵

  我进入这个行业快十年了。我还能有多少个十年?我从来没有看到别人投资我的希望

  本刊记者 吴虹飞 发自北京

  今年五月,第60届戛纳电影节的非竞赛单元中,导演王兵的纪录片《和凤鸣》作了特别展映。影片主要通过和凤鸣的叙述,记录了中国从20世纪40年代末到90年代,她作为个体所经历的漫长历程。

  法国《电影手册》对此评价颇高。学者钱理群对该片也有着莫大赞许:“如和凤鸣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许多经历所表明的那样,在那些时刻需要面对‘活下去,还是不活’的问题的严酷的日子里,它事实上成为体制的控制的反力,对总体的有效性构成了无形的破坏和削减。”学者崔卫平也表示,影片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远在此之前,王兵已经因为他的《铁西区》享誉甚高,几乎囊括了世界纪录片的最高奖。

  《和凤鸣》

  我见过两个王兵。一个是劳碌奔波着的导演王兵。这几年他早已习惯如此,和所有人交流,碰头,剪辑,上字幕,甚至,修理电脑。最近,又因为艾未未的卡塞尔艺术节的《童话》计划,和黄文海记录当下中国人的生活现状。非常具体,非常深入,细致到了肌肤和纹理。他固然喜欢帕索里尼,塔尔科夫斯基,法斯宾德、戈达尔、大岛渚,以及他们赋予电影的梦幻气息,可是生活面临的所有的具体都只是繁琐的事务,他都必须亲力亲为。

  听起来也是合情合理,“生活艰辛,我活得比较现实,缺乏妩媚的性格”。童年的王兵,还在农村放羊和打架,那是他最擅长的。直到14岁那年,父亲突然去世。他到了城里顶替父亲的公职,一个人生活,给家里人寄钱,供姐姐上大学。

  这一个王兵,少年老成,看起来坚强、独立,沉默,克制。而另一个则是内心拥有无限诗意的王兵。

  “面对你的拍摄对象,你可以用内心来感受真实和冲击,而不只是依靠知识。在这个过程中,你会获得自信,你能感觉到时间,生命,和所有的一切。”

  加缪说:诞生到这个荒谬世界上来的人惟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境地忍受寒冷。

  或许可以这样阐释王兵影片的价值:在轻狂浮躁的商业年代,他所记录的人,无论现实如何残酷,冰冷,依然卑微地,诚恳地,热烈地活着,这其间蕴涵着怜悯,信任和温暖。这恰恰是人类存在的价值。

  人物周刊:和凤鸣老人曾经在2002年出版过一本书《我的1957》,你如何想到去拍这样的电影?

  王兵:拍完《铁西区》之后,一直想做新的电影,但一直也没去做。创作是一个很矛盾的事。我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有时比较犹豫,有时又比较肯定,一直在反复。有很多题材去做,很多的理由去做任何一个题材,也有很多事情有很多理由不想做。

  《铁西区》做的时间比较长,一方面从题材和结构上都比较完整,我对事物的审视的能力,感受的能力,也是到达了一个极限。所以我对第二个片子一直很犹豫,不知道怎么去拍。

  我和这些老年人,70、80来岁的这些人有不少交往,我一直想这些人几十年的生活,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人物周刊:有些人试图把你的作品,放入历史的架构去解读,而作为创作者,你的初衷关心的是历史,还是他们的内心?

  王兵:我还是更关注他们内心的问题,真实的情感比宏大的历史更为重要。

  老一代中国人在经历了不这么几十年之后,内心里总有很多话不愿意说给另外的人听。当你慢慢接近这些人之后,你发现,他们有特别多的话想要说,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人物周刊:你用光线来解决内心的问题。整个片子随着叙事的推进,光线越来越暗。

  王兵:我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对她的生活也比较了解,大部分时候我会让她自行叙述,从1949年开始谈起,从18、19岁的青年时期开始谈起,一直到她往后的所有经历。四五个小时几乎没有打断。

  我等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去她家。把光锁定后,随着谈话时间的推进,内容、感情越来越激烈,而光越来越暗。她谈到她在极端艰难的时期想自杀。她买到了自杀的毒药,她的小儿子站在门口,叫她妈妈,妈妈,她并没有理会;她讲到她丈夫死了之后,她晚上躺在丈夫住的地方睡觉,她喃喃讲到她内心的冲动,那种特别激烈的冲动,对自我的询问;她讲到30年后又回到她丈夫死的地方去祭奠,看到的残留的坟堆,都让人动容。而光线在叙述中逐渐消失。

  等天全黑了,我们才全部打开灯。大家才看清楚叙述的老人的样子。仿佛我们都从一个漫长的噩梦里回到有光的现实。

  人物周刊:亮了灯后你看到老人的感情是什么样子?

  王兵:我觉得她内心始终很平静。她始终不激动,这些平静让我对她产生了敬意。

  《铁西区》

  “当王兵单枪匹马用一台小的DV摄影机进入铁西区的时候,正是1999年末。 一位工人躺在凳子上谈他个人的经历,仅仅是十分钟之后,他命运的改变就开始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告诉他工厂停产了。王兵觉得他拍摄到的那个时刻特别重要,拍摄的时候它是未知的,摄影机和这位工人共同度过了那一刻,王兵对它记忆深刻。因为摄影机的见证,这个时刻在时空中凝固,不再消逝。”(吕新雨,《铁西区:历史与阶级意识》)

  导演黄文海说:“当时,所有独立作者拍的东西都在揭露另一个不知道。中国还有底层人、残疾人、妓女、乞丐,还有穷山恶水、荒漠的土地,而非祖国大好河山一片红,人人都积极向上。 其后的纪录片作者们大多沿续着这条路,直到王兵的《铁西区》,在《工厂》4小时的叙述中,作者对语言的自觉是明显的,比之前的揭露性作品,增多了作者的气息,现实纪录作品终于打上了深深的作者烙印。”

  人物周刊:英国学者佩里·安德森评价 《铁西区》,像透纳的油画。虽然好评很多,你的片子却不大众。

  王兵:电影应该只忠于创作者。你想拍的东西,只要跟你的内心相符就可以了。

  艺术电影受众很小,小圈子,但是却给电影发展提供了电影语言实验的可能性,也提供了商业电影怎么能够向前走的实验模式。中国因为电影文化和历史本来就很薄弱,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的发展都不是很尽如人意。只有两者达到平衡,电影才能够健康发展。

  人物周刊:在很多国家的电影学院,《铁西区》是上课时用的教材之一。《铁西区》提供了什么样的电影语言?

  王兵:从电影语言上,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是:我们这些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下成长的人,当我们用独立的视野来创作时,我们在语言构造上,却没有改变计划经济留下的痕迹。在整个东欧,都有这样的痕迹,集体性,所谓语言要的“波澜壮阔”——实际上艺术跟这些没有关系。

  人物周刊:我有时也意识到了。你在拍铁西区,你也是非常快地,首先想到了这些事物的强大的隐喻功能。计划经济庞大的寓言。你也强化了它,当然运用了大量的细节和材料,但是你搭建的框架,还是有着许多计划经济时代的叙述痕迹。我觉得你还是很关注历史的。

  王兵:如果一个人连历史都不关心的话,他怎么创作呢?

  (上世纪)60年代,大批的青年人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寻找另外的生活轨迹。他们不再受父母的影响了。对世界的认知、意识更多的是一种集体经验。我们现在这一代人,到我们未来的孩子,就在这几十年当中,被改变了。这样的转变给整个人类的历史造成了割裂。现在新的年轻人,对延续的历史很忽视,或者很麻木,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这几十年的社会生活造成的,而非中国人原本是这样的。这样的问题没有引起我们足够多的重视。

  我特别尊重食指。他纯粹、淳朴,健康,虽然他是以一个精神病人的面貌出现在世人之前。谁说他是精神病人的?有些人做了多少精神病人才会做的事情?我觉得在这个癫狂的时代,多少人用极大的理性来做非理性的事情,这难道不是最大的非理性吗?

  人物周刊:你会尽量做一个善良的人吗?

  王兵:每个人都想做一个善良的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恶人。这些年我一直有这样的感受:很多人选择了在我们看来残忍的、没有道德和良心的方式来对待其他人,我们可以说这些人是坏人,可是他们在这样的社会现实当中,他们采取的,也许是一种无望的方式吧?

  人物周刊:中国电影的问题是什么?

  王兵:对于一个想做导演的人来说,当你拍了一个片子之后,你发现问题变得很麻烦。所有的纷至沓来的问题都和创作毫无关系。我进入这个行业快十年了。我还能有多少个十年?我从来没有看到别人投资我的希望,我觉得这个希望很渺茫。未来的十年也会很快过去的。那时我们就已经老了,再过十年我们进入老年,人的创作的时间是有限的。到了那时我们放弃创作了,还能做什么?

  人物周刊:你如何考虑创作中的道德感?

  王兵:我们的道德是在传统中形成的,(大声地)我们都是传统的人,我们没有现代人,如果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现代人,那么他错了。

  人物周刊:你的电影对中国的现实有什么意义?

  王兵:对目前没什么意义,将来也许有吧。现在大家太忙了,他们都在一种幻觉的真实中生活。每个人都很累,我的电影又不能让大家轻松,有时还让人增加对现实的恐惧。我对未来有些忐忑不安。我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的,但我没有什么疑惧了。

  人物周刊:电影是你的梦想吗?

  王兵:是内心的需要。它能够让你感到自己生命尚存。

  记者手记:让我们感动于生命

  王兵本来只打算在铁西区拍摄3-5个月,但是一旦开始进入,他在那里消耗了18个月。那是一个漫长的,孤独的时期。却是青年王兵最快乐,最单纯的时期。

  他沉浸在某种狂喜之中。他逐渐发现了一个世界,一个庞大的,深邃的,理想没落的世界。而粗野的,生机勃勃的创造力,每天都在废墟之上发生。这是年轻时期的王兵,倔强又单纯。过早地失去了父亲,过早地放弃生命中的许多可能,过早地承担了寂寞,空虚,负担。

  他的一生中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原点,令他黯淡的青春发放出罕见的光彩,从而生命具备了重量。一开始,他只是谦卑地试图解决电影本体语言的问题,怀着野心控制着光影,却远远没有预料到这一切在中国纪录片史上的重要。荒凉而颓败的工厂终将被埋葬,斑驳的记忆也即将更新,那300盘的资料磁带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机构可以收藏而渐渐遗失,我们在今后的时间里也可能会持续性地保持缄默。

  而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当时,在现场,在将来,而所有的人都在表象中活着,用卑微粗野的生命,和冰冷庞大的命运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害怕。

  王兵默默注视这一切,他不害怕。多少人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作为艺术家的王兵无所畏惧。冰天雪地里的铁西区,巨大的工厂,蔓延的铁轨,缓慢而阴郁的火车,路边上的残冰和枯树,哈着气的行人,艳粉街的少年追逐女孩子,要给女孩子买花。那就是一场关于青春的剧本,没有经过排演,没有经过美化,那样卑微,平凡,生命在戏谑中消耗了,失去的是时间,得到的是什么?

  那架无声的摄像机,一直忠实地跟在人后。一双沉默的眼睛,它注视着这个即将消失的世界。王兵保持了严格的沉默。18个月,坚持着沉默,坚持着,注视。

  让我们感动于生命。它的卑微、琐碎、麻木和恳切。这里有着生活的无奈,还有着不明不白的爱情,无中生有的忧伤,不知所以的尊严,以及无意中流淌过的时间。

  “我们想创造一个世界,但最终这个世界崩溃了。”铁西区,工业文明的废墟,凝聚了一代人的理想,隐喻了一个时代的兴衰;它是一个庞大的寓言,一个不可回避的谶语。中国的计划经济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些曾经辉煌过的,曾经活在一种虚幻的全民热情中的社会主人翁,在让出自己的位置,让出所有的青春和对生活的期待。铁西区是他们曾经的襁褓,可是这个世上将不再有这样大的襁褓。

  我们依然要感谢这群人:这群坚持做着纪录片的人,坚持着见证和反思。感谢他们为消逝的历史,为这些热闹非凡的人间图景,做了另外的注解。大家依然要继续遗忘我们的生活,大步奔向前。脚步太快了,而这些人却守望着逝去的时间碎片,记录那些我们执意要忘记的,隐秘的内心世界,目光炯炯。这里没有艺术家,只有忠实的,重复着琐碎事务的记录员。

  他们这样诚恳,沉默,和虚浮的世界对峙。他们如此年轻和衰老,天真和沧桑,心中充满轻灵的梦想,他们站在现实的大地上,拒绝虚饰,虚幻,虚伪。向往光明,却执意留在黯淡的时光机器中。

  当今世界,还有比真实更可贵的品质吗?

  浮躁和轻狂是这个时代最明显的特征。我时常疑惑,一个在这个商业社会里没有显赫地位,没有雄厚资本的人,究竟能不能成为英雄,一个内心无所畏惧的人是否可以成为英雄?一个只会憨厚地微笑着的,尽量保持善良的人,保持着某种良心和道德的高度自律的人,他们是否成为英雄?当时间消失,这里只剩下影像。那个后面无声记录的人啊,许多年后他老去了,可是他曾经紧紧跟随着历史,注视着它。他没有虚饰它,没有夸大它,他这样平等地注视,而注视,成为了最具悲悯色彩的手势。

  2002年,影片《铁西区》获得“葡萄牙里斯本纪录片电影节”大奖。

  2003年,《铁西区》获得“法国马赛纪录片电影节”大奖。

  2004年,《铁西区》获得“加拿大蒙特利尔电影节”纪录片单元奖。

  2006年2月10日,王兵获得“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2007年5月,影片《和凤鸣》在戛纳电影节非竞赛单元中作特别展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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