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速写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8月21日10:45 南方人物周刊

  张瑾(徐州)

  上学时写过关于外婆的作文,老父看过后曾酸酸地说,干吗不写写你奶奶,年轻守寡,一生坎坷要强,又勤劳又爱干净。我也说不清,跟外婆相处总共不过半年,但还是常想起她,尽管她一生顺风顺水,多嘴又好吃,非常不勤劳……能想到的原因,大概是外婆生了我妈,我妈生了我,我也做了妈,从母体里一代代传递的感情份量,终于重过了那粒投怀的精子。

  第一次“见到”外婆是我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待产,外婆特地从上海赶来伺候女儿。我以8斤半的庞大身躯顺利出世,外婆功不可没。奶奶得知又添了个孙女,伤心得跑到河边哭了一场。外婆不管那套,掐指算了一下时辰,乐呵呵地说,这小囡肯定是个巧姑娘。这是我得到的最早的赏识教育。

  初生婴儿是看不到东西的,所以这些都是多年后外婆告诉我的。尽管姨妈们都说外婆老糊涂了,但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第二次见到外婆时我已经5岁了。对外婆倒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上海很大、楼房很高。外婆家很小,我睡了一个暑假地铺,却始终没喊过一声“婆婆”,我不知道是该用徐州话还是上海话说这两个字。在家里,爸说盐城话,妈说

扬州话,这种语言环境下成长,我很晚才会说话。外婆并不在意,每天楼上楼下踮着脚忙着为“小哑巴”买豆浆油条奶油棒冰。

  那时候外婆还很健朗,住四楼,从不坐电梯,大概也有80岁了吧。

  第三次见到外婆我已经上初三了。姨妈发电报说,外婆要来徐州住一阵子。上海住房紧张,表姐在家结婚生女,外婆只好远走他乡,为第四代腾空。那时候外婆已91岁了。

  外婆没有儿子,住在女儿家,到底让她有些底气不足。听说她在上海就常常抱怨:我是个没有家的人呐。这话常惹姨妈们不高兴:哪里没有家,这不是你的家吗,哪个对你不孝敬呢?人老了就像孩子,听了责备的话,外婆嘴上还得再咕哝几句,不过,没有人耐心听她说的。

  外婆刚来时,整日坐在自己的小床边,尽管到了女儿家,仍很羞涩拘谨。她腿脚不灵便了,弓着腰,一点点挪步,从饭桌到小床,一日往复数次。外婆久居南方深宅,皮肤白•‘,但已很松弛,配上一头黑发,乍一看,倒让我有点怕。

  她床头的瓶瓶罐罐里全是好吃的,都是她拿钱让我们替她买的。开始时,家里人觉得别扭,一家人钱来钱去的,但外婆却丁是丁卯是卯。现在想来,容貌、财富、健康,外婆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唯有这么一点尊严。她守着床头那一堆松软甜腻的零食,嘴不停地嚅动着打发漫长的时光,间或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她已习惯于说话没有听众,习惯于不被人重视。

  外婆原先住扬州,读过私塾,不大会做家务,四个女儿都是她妈妈带大的。年轻时她喜欢看小说,落下一个高度近视,看人几乎要贴到人的脸上,后半生就这么在混沌中度过。那年暑假我闲着无事,便将收集的一套三国人物火花一个个临摹下来,然后乐颠颠地送到我唯一的观众手里。外婆总将脸近近地贴着画儿,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不停地夸,并且还能一口说出谁是圆脸的张飞,谁是长髯的关羽,以致我的虚荣心节节上升,彼此感情因此融洽了许多。

  暑假过后,我要到南京上学了。那年中考我是全市前十名,却上了所中专。捧着这块鸡肋,踏入了人生中第一个痛苦的选择。外婆也忧郁得很,我不在家,她将重回寂寞。

  外婆说,你放假回来就看不到我了。我说,哪能呢,等我回来,给你带大三元的梅花糕。她开心得堆出一脸菊花纹,双手合十:谢谢侬谢谢侬。

  她拿出钱让姐姐给我买了四个

松花蛋,盯着我一瓣瓣蘸醋吃下。其实,外婆根本看不清我,我第二次见她时,她的眼睛就看不大清楚了。她用最爱吃的食品为我送行,她心里才会舒服。说实在的,四个松花蛋吃下去,挺噎人的,但我并没有因此“吃伤”,以后每逢去饭店,必点松花蛋,必想起外婆。

  临别,外婆悄悄塞给我100块钱,说留给我结婚用。刚巧我在南京要把这笔钱挪作他用时,家里来信说,外婆不想死在徐州麻烦我们,执意要回上海。按说,我们家住房条件要比姨妈家好得多,但妈是外婆的小女儿,19岁离家到苏北上大学、教书,“文革”中受批斗,外婆总觉得心有亏欠。她对妈说,你不知道家里死个人有多麻烦,你会害怕的。

  外公先外婆而去已有半个世纪了吧,外婆的女婿我的姨父也在她之前去世,还有她的外孙女我的表姐及表姐夫,在一大间房子里和外婆“争地盘”多年,好不容易在上海分到一小套房子,不到一年,两人却双双离世,留下了一个名字里有个字和外婆相重的女儿。据说起名的时候,外婆因重外孙女没避她的讳,气得一天没吃饭。

  生老病死,像投水的石子,激起一阵水花,很快平静。日子一天天过,小小辈们忙着上学,小辈们忙着工作,姨妈们都已退休,各有各的乐子,只有外婆闲着,坐在家中看人影穿梭,等着吃饭,等着洗脚,然后摸索到那张早收晚铺的小床上,挨日子。

  半年后,我在南京收到家信:外婆在上海去世了。好像也没有人流泪。就像早该发生的一件事,再自然不过。

  去年到杭州学习,特地一个人去了绍兴,那是外婆的娘家。临行前找出了小时候的速写本,翻过一张张三国人物,最后一页便是外婆。虽然笔法稚嫩,却也神似。带着这张笑盈盈的画像,坐在咸亨酒店喝酒,看往来行人,不知哪一位是外婆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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