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写作是与读者战斗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7月17日17:11 南方人物周刊
阎连科:写作是与读者战斗
1978年刚入伍时的阎连科(右)

阎连科:写作是与读者战斗
  北京,阎连科家中。他现在还用手写方式创作,严重的颈椎病让他不得不在特制的小桌板上写字 图/ 姜晓明

  为贿赂编辑,他曾半夜偷偷摸摸溜到机关盗取花盆。现在他变得直言不讳,直呼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传统奖项为“注水肉”

  本刊记者 彭苏 发自北京

  去年深秋,阎连科倚靠在沙发上,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我下一部小说,叫《回家》。还有三四天就写完了。我很担心它的出版不会顺畅,嘲讽的意味有点过了。”

  这部小说就是《风雅颂》。

  客厅墙壁上有一面镜子。镜子照不见他,但他仿佛能自己“照”见自己:

  “这部作品有对知识分子多余性、懦弱性的嬉笑怒骂。我经常说的‘闲余人等’,有点钱,有点闲,有点多余,这里面也包括了我自己。”

  迄今为止,这位河南籍作家已发表了500多万文字,作品译为日、韩、法、英、德等十多种语言在海外出版,其中,两部作品在国内被禁,一部仍饱受争议。

  为逃离土地而写

  《回家》改名为《风雅颂》,现已出版发行。无论书名怎么变化,作品的根是植于“回家的愿望”。

  阎连科曾连续几年,琢磨着“回家”,落叶归根,回老家打发余生。五十知天命,他已为前半生作了总结:“我的前半生是如此的没有意义;就觉得不到20岁便出来闯荡人生,30年的奋斗除了收获一身的疲惫和疾病,其余一无所获,只剩下那些招惹非议的文字。”

  他坐在饭桌前,悠然、沉默地享受妻子做的河南蒸面。憨实的儿子陪在身边,也像他那样细嚼慢咽。白色的京叭狗在他脚边盘桓。扔下一片肉后,他谈起生活对他的恩赐:

  “我这一生要感谢一个人,张抗抗。她在1975年写过一篇小说,《分界线》。”小说的情节,他已不记得了。可以肯定的是,张抗抗正是凭借这篇小说,从一个北大荒的女知青,一跃调到了哈尔滨。“这使我茅塞顿开,原来写小说就能离开农村了,就能进到城里了。从此我就开始学写小说。”

  在与文学评论家张学昕的对话中,他形容家乡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因为饥饿,扯着母亲的衣襟哇哇大哭;为了一元钱的学费,母亲塞给他一篮玉米,他执拗地拒绝上街叫卖,招致一记耳光,“滞留于灵魂深处”。

  每天上学,都能看到村支书的女儿站在路边吃馍,他觉得 “她是向全世界在展示她手中的馍,在展示她爹的权力” 。人民公社干部一边用钢勺敲击搪瓷碗一边高唱《社会主义好》昂首迈进食堂的模样,更让他发誓,“如果不能离开农村,就要当个村干部。”

  14岁时,他第一次进城,满目新鲜;40岁后,老友李洱在《阎连科的ABC》中写道:

  田湖镇终于到了,那是著名的两程故里,也是阎连科的出生地。阎连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有点哆嗦,脸上有一种兴奋,也有一种羞涩。我们还坐在车里张望,阎连科已经下了车,他要脚踏实地,在田湖镇的街头走一走。

  为成名成家而写

  1979年,阎连科发表了严格意义上的处女作——《天麻的故事》。等到1982年,文学的功能在他这里“升华 ”了——“我几乎是毫不犹豫、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把写作的目的,‘升华’到了成名作家。”

  阎连科说,20多岁的自己极其渴望名利,“就像找不到媳妇的光棍渴望得到美女的爱情。”

  那会正是20世纪的80年代。“是一个追求写作的人成名成家的最好时期,是文学的一个盛唐,是作家的天堂岁月。”纯文学上的“改革”、“反思”、“寻根”、“先锋”等潮流纷纷涌现:史铁生因《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午餐半小时》一举成名;韩少功的《文学的根》与《爸爸爸》被视为寻根小说代表作;莫言以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轰动文坛。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尧说:“相对于同时代的作家而言,阎连科无疑是大器晚成。”“当时,文坛上还特别流行着 ‘系列’小说,几乎每个小有名气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系列’。”为了追风,阎连科一口气创作了他的“东京九流人物系列” 、“瑶沟系列”、“和平系列”。

  “几条线同时出击。仿佛自己多有能耐似的。不细想,不修改,写了就发。弄得几年下来,满天下的杂志上都是自己的小说,如‘劳动模范’一样。”

  事实上,这是对创作的一种伤害:数量胜于质量。10个中篇,讲述同一个故事;10个故事,塑造了同一个人物。

  一个作家在80年代的状况决定了此后文学史对他的评价程度,这是新时期文学论述中的一个特点。那一系列作品使阎连科在很长时间内,未被当代文学史所接纳。即使1997年发表的《年月日》已让他声名鹊起。

  寻找土地,为自己而写作

  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刘再复,记述过这段时期的阎连科:

  “由于过度疲劳,年纪轻轻就得了腰椎病。得病后他在腰上绑一个用钢板做的宽大腰带继续写。不能在桌前写,就趴在床上写,结果又引发颈椎疼痛,最后只好到残疾人机械厂订了一张特殊(座位半躺着)的椅子,前面固定着一块斜板,稿纸夹在上面,像写毛笔字一样,悬肘写作。”

  1991年,一天早晨阎连科起床时,左腿麻木,无法下地。以后相当长的日子里,他都处于半瘫痪状态,无法提笔。

  “我真是太不珍惜自己的那一点精力与才华了。浪费了太多时间,甚至累垮了我的身体。”

  这许是命中注定的转机。他开始反省过去写作的无意义,翻开以前无心阅读的书籍:托尔斯泰、加西亚·马尔克斯、屠格涅夫……

  “我才意识到因为写作,断送了我的身体。但是不能写作,我却没有活着的意义。写作早已融入我的生命,甚至是我活着的最重要的理由之一。”

  年过三十,阎连科清醒了。

  为贿赂编辑,他曾半夜偷偷摸摸溜到机关盗取花盆。现在他变得直言不讳,直呼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传统奖项为“注水肉”。

  他不再是“瑶沟系列”里对自身命运困惑的少年,语言不再重复九流人物的故事,视野也不再局限于军旅中的和平。

  他创作了小说《日光流年》。

  “这篇小说萌动于一次旅行,在火车上听别人说河南林县有一个地方的人许多都得了食道癌,活不过四五十岁。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部长篇小说产生了,所有想了10年、20年的东西杂七杂八地在这一刻都联系到一块了,如一团乱麻在一瞬间理出一个头绪来。从1995年初动笔,到1998年底结束。最初脑子里闪过人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抵抗,至于完成之后,它究竟表达了什么,就不由自己了。”

  《坚硬如水》被他视为“转折之作”。文中,他为男女主人公——高爱军和夏红梅,文革中一对无限上纲上线、疯狂革命的男女挖掘了一条地道——一条汇聚爱情、死亡和革命的地道。人物间死去活来的命运,贯穿着地道的两极。而贯穿全文的却是他对那个特定时期的特定语言的熟悉——他曾熟背了10年的《毛主席语录》、“老三篇”、《毛主席诗词》。

  “我们经历过一个不讲人话的阶段,我想用自己的语言来写一部作品。”

  必须写点什么了

  北大中文系教授张颐武说,“阎连科的写作特点是他对农村变化的体验,以及怪诞的想象力。”他更指出,“正因为阎连科无法控制他想象力的井喷,而导致对小说整体结构的失衡。同时,那些具有爆炸性的题材,反而阻碍了他对人性的深挖。”

  “文学评论家们会看,不见得会写。我们会写,不见得会评论。”阎连科不动声色地这样评价。

  他想后半生过得“受活”一点。《受活》是他通过梦想走进现实的小说。发表后他接受了“凤凰卫视”的一次采访。节目播出的第二天他接到了上级电话,命令他从军队转业,一偿他长久之“夙愿”。“我是彻底地‘受活’了。”阎连科的面相平和,创作完《丁庄梦》时内心无所依附的痛苦和绝望已荡然无存。

  《丁庄梦》始于1996年——艾滋病刚被曝光,他在“民间防艾第一人”高耀洁老人的家中,为听到的一个细节惊悸:

  “她告诉我,农民当年被采完血后,会因过量卖血而瘫倒一旁。这时,血头就会提着这些农民的双腿,像提只被打死的动物一样上下抖动,等到血走到头上,农民清醒过来后,又会回到地里干活去了。”

  缄默中他觉得“必须写点什么了”。

  现实远比想象残酷。一个血头亲口对他说,开始采血时还会用瓶装,但考虑成本高,就改用廉价的装酱油、醋的塑料袋儿,接下去想再省成本,就反复使用塑料袋。因为经常在村里的水坑洗袋子,坑里的水变红了,养得蚊子巨肥无比。

  “那个地方在河南以东。”每每问及“丁庄”的原型,阎连科总是含糊其辞。

  从2004年开始,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那个地方”。“回家后,如隔尘世,起码花上一周的时间,才能缓过气来。”

  他的老友,《花腔》的作者李洱回忆道:“《丁庄梦》出版以后,我以为他去的次数会少一些了,不料,他还是经常去。年前,有一次我碰到他,发现他情绪很坏,原来他刚从艾滋病村回来。他每次回来,情绪都会坏上几天,因为他在村里结识的朋友又死了几个。他向我讲述村边已经连成了一片的坟。他甚至考虑是否收养一个艾滋孤儿。”

  但与他同去艾滋病村采访的记者,曾在手记中描述了一个害怕与艾滋病人握手,不愿接过病人手中的杯子,每晚要跑回县招待所安歇的阎连科……

  “阎连科本人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他复杂而又简单,暴戾而又温柔,慧黠而又忠厚。”李洱如是说。

  为抵抗恐惧而写

  “说到底,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抵抗恐惧,大概是我目前写作的原因。”

  “少年时候,我曾崇拜三样东西,一是权力;二是城市,19岁时,第一次坐车去洛阳,看到楼那么高,姑娘那么漂亮,就渴望这一辈子能娶个城市姑娘做老婆,能住在城市的高楼里,而且住得越高越好;三是崇拜健康,从记事起,家里一天也没少过病人,因此,就从小渴望自己长大后有健康的身体,能够永远活着,长生不老。”

  “现在,我为之奋斗的三样东西,都成为了我的恐惧。崇拜权力——40多岁了,回到老家,还害怕我们村村长,老远见了就忙着给他递烟。崇拜城市——在城市的大街上害怕警察朝自己敬礼;躲在小胡同里走路,害怕从小胡同里窜出来一个高干子弟。崇拜健康——偏偏自己一身的毛病,总让你想到残疾与死亡。”

  “对不起,我有点累了。”阎连科的语气有点歉然,他的眼皮略微耷拉着。曾几何时,一旦闲静,他就逼问自己写作的意义。

  “像一个法官威严地审逼一个不能控制自己去偷盗的孩子。也许,那个法官得到他理想的回答;也许,那个孩子被逼问至死,也无法回答自己偷盗的理由。可是,被自己逼问久了,就渐渐明白了一个问题:写作也许是一种对人生的偷盗。也许是一种在死亡的笼罩下,偷盗生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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