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路径导航栏
跳转到正文内容

再遇秉爱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3月20日11:55  南方人物周刊

  1998年冯艳生了孩子。2002年,她正在一边带孩子,一边拍别的片子,秉爱的儿子给她来了一封信,说他们家还没有搬,村里一直没给划定建房的地。于是她又来到桂林村。

  当年,秉爱从山脚嫁到河边,她爸爸说,“老子姑娘嫁到河边上,喝碗水都清凉。”现在,河水要涨上来了。

  秉爱对外迁心存恐惧。跟前就有一个例子,她的一个好朋友,拿着十几万拆迁款带头搬到城里去了,却遭遇诸多的挫折。年轻时她也向往过城市,看到的却是城里人欺负农村人,她女儿的好朋友也被骗到城里去卖身。她知道自己挣不了城里的钱,做生意没城市人精。不过,“农村里只要刻一点苦,没有比城市的差”。她所指望的,无非是建上几间房,离地近些,通上水电。

  移民站干部这么答复:“这个你有你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规定。我们有大的政策把我们管着。你让我们政府想办法,我们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脱离政策。我给你一个人脱离政策,其他人都要找我说无政策的事。那么多移民,都要到那边搞去,我怎么受得住呢?6月底,县里统一规定,二线以下房子必须拆除,马上验收。你不能拉我们全镇的验收不合格啊。我这儿还有大局哪。”

  干部们到秉爱家来做工作,冯艳刚拍了个镜头就被“cut”了:“你等会儿你等会儿,你干吗的?”第二天,她拿着朋友开的介绍信去说明自己是“干吗的”。

  地方的官特有意思。我拿着信追他,他跑。他不能接,一旦接他就必须有表态。我说主任,我给他拿,他躲,他躲。他也不说你行你不行,他不跟你正面接触。你想一大男人,被我追着在那场子里跑。最后也没接。气得我大哭一场。

  冯艳的对策是:“把摄影机拿到手里,也不问他们,我认为需要的画面,我就拍。他们要我停下,我就停。你不阻止我就拍。”

  秉爱家后来被断了电,等她忙完一天的活,晚上冯艳只能录下声音。黑暗中秉爱谈论梦和灵魂:“我做梦的时候,经常性地还是跟着我爹妈。一般是和我妈在一起干活,或者是和我外婆在一起。经常性地做梦是在娘家。在这儿,跟着你熊大哥的极少。这人,只怕好多年以后才能做梦到这儿来。这只怕是属于灵魂。人的灵魂等于说是不能轻易地跟着人一起走的。我起码跟他结婚20年、30年以后才能做梦到这儿来。我现在做梦到这儿来了,这儿。”

  在冯艳看来,秉爱选择“后靠”非常现实。“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当中,只有土地给了她回报:只要劳动就能有吃的,这是她最有把握的,别的付出了不见得有回报。”冯艳也试着跟秉爱“劳动”。“但现实是他们活看似轻松,其实很累。我只能帮她背一些东西什么的,锄头我基本没动过。我弄几下她就说你这根本就不叫干活,去去,边上帮我撒籽儿撒化肥。”

  2002年6月,二线移民搬迁基本结束,桂林村留下来的村民开始重新划分土地。

  有一天秉爱干了半截活,说要带冯艳玩,把她领到了山上。她是有意识地领冯艳去看她的田。冯艳一支起脚架,秉爱就说起来了,特别得意:“你看,我好多田,在那个下头。算起来怕有一二十块。跑都跑不过来,闹得我一块块地跑还忘记,太多了。都是移民以后别人送给我种的。光下面送给我的,有5户人家的屋场,大院子还送给我了。你说我种多少。”她想在135米水位线下种上桃树,搭个棚子让她丈夫在那儿守。桃子熟了卖给别人。

  冯艳问:“问题是明年水一上来呢?”

  秉爱很乐观:“水涨一下涨不到这儿来。这是国家预备,怕洪水。我就怕他们要砍,我的小树还没起来。……等他们砍过了,我再栽。快得很,桃子树快,四年就可以吃桃子。”

  片子里插入的秉爱的叙述,都是冯艳2002年拍的。“但以前秉爱已经讲过很多次,要是当年自己有倾听能力,也许早就把这些东西拍下来了。”

  我在日本那么多年特别顺利,并没有体验到生活的艰辛。刚去三峡时,我还抱着知识分子那种想法接近他们。2002年回到中国后,我也生了小孩了,也体会到生活的艰难了:生孩子养孩子是多么不容易,挣钱养活自己是多么不容易。那阵才一点点体会到秉爱的压力——我才头一次感觉到压力这个东西。所以2002年我再去的时候,秉爱也想说的时候,我才能听进去这些东西。后来把它们用到《秉爱》里,是因为我理解她说的话了,要不然我还会省略那些东西。

  那次在江边,秉爱“入戏”了,一连说了4个小时。

  这是冯艳临走前的一天。秉爱说,这么多天光跟我干活了,咱俩说说话去。就带冯艳去江边的沙滩。那块沙滩只有冬天枯水的时候才露出来,她小时候常在那儿玩耍。她说,等到2月份的时候,水库大坝一合龙,水涨上来,这片沙滩冬天也露不出来了。

  她说她要把一家人捆在一起,捆得团团圆圆的,将来死了也留个好名声:某某人的妈,再造孽,她还是把她丈夫、孩子照顾得好好的。只留这么个名声。

  正说着,熊云建来了。他在路边摘了些柑子。秉爱让他把柑子皮上的麻子擦干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柑子,掏了七八个,又在裤子口袋里掏。两个人坐在沙滩上擦着柑子,就像在清点他们所有的财产。

  秉爱进城

  2002年7月,昌文高考落榜,放弃复读的机会,当兵去了新疆。2003年2月,长江水位上涨到135米一线,张家小屋的原址彻底淹没在水底。张秉爱先是在自家田里搭棚子住了一年,后又用全部房屋补偿款4800元买下了公路边的几间窝棚。

  让冯艳颇感遗憾的是,她没有拍到秉爱家拆房子的情景。“当时她和村里讲好了,所以没告诉我。我一直说你一定告诉我,到时我提前去。直到这片子完成,她也不理解纪录片是什么。她一直认为我干的是没用的事儿。在拿出来一个东西对她的生活产生具体影响之前,那就是没用。现在她也许有点理解了。”

  2006年底的时候片子剪出来了,我让她来了一趟。有些东西我也怕影响她生活,她认为没有问题的话,我就比较安心了。我给她打电话,我说,这时候农闲季节,你能来吗?她特高兴,她从没出过远门。

  我和我丈夫去车站接她。她最后一个下车,穿了一个红的花棉袄,脸黑红黑红的,就像秋菊进城一样。提着两个大纸箱子,拿铁丝栓着,都是柑子、腊肉之类的,可走亲戚来了。一下来就跟我说普通话。开始那3天她慌了,在村里头那么自然,从来都说家乡话,来城里突然改普通话。我说你别说普通话,特别扭。她就是改不过来,后来才一点点改过来了。

  在电脑上给她看的片子。其实我那阵很想在北京放一场,秉爱也特别想在北京放一场,她也很想知道大家什么反应。但那阵还没做声音。第一遍的时候,她含着眼泪,哭着看的。她没想到。那时候她儿女那么小,现在都很大了。她说,呀,昌文、灵芝小时候多可爱,那时候你都给拍下来了,这么好。早知道我当初配合你了。她特感慨,结尾那个镜头看了无数遍,觉得浪漫,说,你熊大哥也挺好的,我们俩跟演员一样。

  但她在城里特别不习惯,看任何东西都没兴趣,说你们这破城市有什么好的,一出门就坐汽车,到处都是尾气味。你们这水我喝得下去吗天天让我喝。总之城市没有一点好的。她只有一个念头,哪天领我去天安门广场我照张照片。这是她这趟来惟一一个目的。

  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她就起来。我要睡懒觉,她在厨房“吭吭吭”把我们家的衣服都给洗了,所有的锅都拿铁刨“噜噜噜”擦了。我心想你不要什么都拿铁刨刮啊。多少年的油渍都给弄得倍儿干净,每天都弄,反复地弄。但她还吃不下去,给她吃她也不吃,给她喝她也不喝。可能她的心还是踏不下来,因为她不劳动了。

  我忽然觉得,哦,原来家里来一个人是这么累的事啊。秉爱家我去过那么多次,每次我就觉得特舒服,特心安理得在他们家又吃又喝。我觉得我是受她欢迎的。可她来了十几天我就累得不得了了。我不知道如何照顾她、如何让她觉得快乐。

  她就恨不得每天晚上跟我说话说话说话。有一天夜里,我们俩聊了很多事。我说,秉爱,这次叫你来,一个是让你最后看一下完整片子,再有一个就是我也特别想找一个机会报答你,我觉得特对不起你。我就提起一件事来。

  有一次,秉爱在田里锄草的时候,无意中跟我说,昌文他们学校特不讲理,还要交1600块钱培养费,不交钱不让毕业不让参加高考。我说那得给孩子交,不交孩子毕不了业怎么办。秉爱就不说话了,她没钱。昌文毕业那会儿他们家有16000块钱债。她借债给孩子上学,这些年一直一点一点还钱。

  其实,给她拿1600块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至今我跟秉爱之间没有任何金钱关系。这么多年我在他们家没有给过任何钱。我会给他们买东西,买米买面买酒。我觉着这样好点。我就特犹豫,还给很多朋友打电话,说这事儿怎么办。她要是看病,我绝对马上把钱拿出来。还是跟我拍片子有关,我怕一旦给了钱,她突然特别配合我,我想要什么她都顺着我说——这样拍摄会特别顺利,没有那种张力。我想,只要她再跟我说一次钱,不管怎么说,我要给她拿钱,我这防线要崩溃了,特别自责。可她再也没说。

  我提起1600块钱那事。我说当时你也许没有要钱的意思,就是说闲话说起来。但我完全能帮你,却没有帮你,我特别愧对你。当时秉爱眼泪就下来了。我觉得秉爱完全不是被我的诚意感动,不是因为这个,她想起她当时的难来了,她当时也许在心里怨恨过我:这个人我跟她那么掏心窝子,关键时刻没有帮我。她一定是百感交集。我也哭了,我也是百感交集,我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了。

  后来整理以前的日记,有一次提到了“幸福”。2002年时,从秉爱家出来,回北京路上我大发感慨写了日记,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不说见证,我幸运地跟他们共同经历了很多时刻,有些事我有幸就在现场。

  另一个幸福的时刻就是我给秉爱看完片子以后,她自己觉得这片子对她有意义。我弄了个片子,没伤害她,她还觉着有价值。对我来说这比观众的评价更重要。

  2008年5月,秉爱家拆除了大部分窝棚,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居住。她准备开始一点点建房。她家的移民补偿款根本不够建房之用,所以她现在有一点钱就先动一点。年初她花8000元先把坝子给垒起来了——那里是山区,先要用石头和水泥把房子下面的斜坡垒结实了才能在上面盖房。接下来就是打地基。

  一家人现在分居三处。秉爱和她丈夫在家里务农;儿子昌文退役后,起先在广东做保安,没什么收入,又容易受气。后来一位上海观众看了《秉爱》非常感动,把他招到了自己开的公司。女儿灵芝现在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他们两个靠男朋友父亲给买的一辆中巴跑车——从茅坪到他们那里,来回地跑。

  (感谢纪录片导演周浩大力帮助)

上一页 1 2 下一页

Powered By Google

新浪简介About Sina广告服务联系我们招聘信息网站律师SINA English会员注册产品答疑┊Copyright © 1996-2009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