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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吴伯雄身上,不难看出一个台湾政治人物发迹的诸多要素:出身台湾望族;从民意代表到“部会首长”再到党务高层,政治历练完整;加之身为本土客家人,还兼任台湾最大佛教社团——佛光山的会长
吴伯雄纵横台湾政坛40年,虽几起几落,但一直屹立不倒,这和他圆融的处事手法有着很大关系,台湾政坛上都尊称一声“伯公”
本刊记者 张欢 发自台北
和国民党主席吴伯雄的交流是一个愉快的过程,如果按照台湾人普遍相信的命理学来说,他的脸是典型的佛相。从他的眼睛就会明白,在台湾,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需要什么样的素质,至少是亲和力——他会笑,脸不是绷着的。
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他对我们也开起了玩笑:谈及台湾族群对立、省籍矛盾时,他拿自己举例:“我家有11个孙子和外孙,过几天要团聚,当我抱着我的外孙,享受含饴弄孙的幸福时,怎么会想,喂!你是番薯(本省人)还是芋头(外省人)啊?
他的私人办公室设在台北开封街一间很普通的写字楼里。这是幢位于老城区的商住楼,周围有很多旧式建筑,街道的整洁很容易让人想起日本人在这里的漫长统治。
采访介绍人沿途向我们介绍各有来头的景点:这个是老的国民党中央党部,现在已经卖给张荣发做基金会了;这个是老的中正纪念堂,现在被民进党改名为台湾民主纪念馆了;这个是台北火车站,施明德的红衫军倒扁总部。距离吴伯雄私人办公室不远的地方就是吕秀莲的私人办公室,作为前“副总统”,办公室也一样的不起眼。
吴的办公室位于这幢普通楼房的顶两层,复式结构。也许是因为周末的缘故,楼下只有一个看门的白头发的老门卫,只是看了一眼就让我们进去了。
吴伯雄的私人办公室并不很大,这里是他的“伯仲文教基金会”所在地,也是次子吴志刚的受访服务处(吴志刚是台北市“议员”,必须要为自己选区的选民服务)。
与其说是办公室,更不如说是一个佛堂。办公室里有大量的佛教书籍,还有一面墙大的观音大力士画像,套间里的红木座椅也是用来打坐的。
吴伯雄是台湾最为显赫的佛教徒,他的师父是佛光山的星云大师。以“人间佛教”为宗旨的星云大师在台湾有着深厚影响力,每当台湾举行选举时,政治人物们都会向这位大师朝拜,用来争取人数众多的佛教徒手里的选票。
今天这里非常清静,在我们到之前,总共只有三个人:吴伯雄、李建荣(前《中国时报》记者、现国民党文传会主委)和一个年轻的助理。
吴伯雄已70岁了,和中国众多的老年人一样,谢顶而且有着一个很大的肚子。他从来不忌讳自己的缺点,曾对摄影记者指着脑门开玩笑:“拍我还需要打灯么?”
和他的前几任都不同,吴显得亲和力更足,握手时他会笑着用另一只手拍着对方的上臂然后让座,即便对方只是他孙子辈的记者。
他的前任马英九有“师奶杀手”的绰号,但为人处世上有着“不沾锅”的特质,很少见到哪个政治人物会把他当成朋友。再上一任连战,则顶着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博士的招牌,一生严谨,哪怕是因为选举需要去娱乐节目《康熙来了》录影,也会西装整齐,不苟言笑。
吴总会用轻松的语言来解释自己的观点,哪怕他讲述的故事伤感而敏感:当民进党打“2·28”悲情牌时,吴伯雄就会反击——连国民党主席都是“2·28”受难家属,还有什么好说的。
与吴伯雄父亲同为双胞胎的二伯吴鸿麒,是家族里唯一学法律的,光复后曾在台湾高等法院当法官,却死在了“2·28”事件中。
他告诫自己的家族,作为佛教徒,“2·28”事件我们可以宽恕,但不能忘记,希望类似事件永远不要发生,更不要把账记在当时都没出生的人的头上。
在北京奥运会举办之前,台湾是用“中国台北”还是“中华台北”的名号参会曾经在岛内引发了大规模的争议。因为吴伯雄是开幕式观礼嘉宾,民进党人士向他喊话:“带上两面青天白日旗。”吴则用幽默回应:“他们这么重视‘国旗’这很难得,因为他们的党部从中央到地方从来没有挂青天白日‘国旗’的。陈水扁到‘国外’访问,迎接的都是绿旗(注:民进党党旗),他们居然会这样重视,哈哈。”
总体而言,吴是一个务实的政治家。在大陆关心的两岸问题上,他提出“国民党主政至少不会搞台独”。
他认同大陆胡温体制的种种做法,极力称赞他们的做法符合老百姓的要求,并用“万里挑一、IQ和EQ都是顶尖、格局大”的顶级词汇赞美他的对手(或朋友)中共总书记胡锦涛。
在台湾现实的政治生态中,他拉拢宋楚瑜,团结泛蓝势力。在他任内,国民党接连打赢两大选战(“立委”选举、“总统”竞选)。
连续的胜利让他在今年赴大陆拜谒中山陵时,有勇气说出“报告总理,我们把‘政权’拿回来了”。并随后写下“天下为公、人民最大”的横幅,因为他始终认为“党的大小是人民决定的”。
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不会像马英九那样对高学历的人才那么看重,马的“内阁”被称作是“校长内阁”、“教授内阁”。
吴伯雄会和电视上的政治名嘴们每周定期聚会沟通,称赞他们的判断比那些教授学者强百倍。而私下聊天时,马英九也会和这些名嘴们拍桌子。
和台湾当下政坛人物中众多的海归博士相比,吴伯雄的学历并不高,他没有海归的背景(并不是他不能去,他也曾考取过国民党送人才到海外留学的中山奖学金),也不是台大毕业,但他坐到了这个位置,并成功地在最后一刻把自己的政治生命推到顶点。
迷局收拾者
两年前的吴伯雄是否有今天的心情,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国民党正面临建党以来最大的危机。
2007年2月,时任国民党主席马英九因为“特别费”案被起诉,马迅速辞去党主席一职,并立即带着副主席詹春柏拜访吴伯雄,希望第一副主席“伯公”接任代理党主席,并正式竞选国民党主席。
此时的吴伯雄已经68岁,常年的骨刺之痛让他已经处在半退休的状态,从政40年后,精力大都已放在自己成立的“伯仲文教基金会”上,并准备任期结束后专心从事佛教传播活动。
他很清楚,国民党已是危机重重:唯一的政治明星——马英九面临牢狱之灾的可能;另一大佬王金平因党主席选举失利仍心存芥蒂;2006年的红衫军运动打击了陈水扁,也敲打了国民党;前“总统”李登辉又在挑动国民党本省籍党员“出头天”;2008年又要面临大考——“立法委员”和“总统”选举……
如果打不赢2008年的两大选战,国民党——亚洲的第一个民主政党就将面临泡沫化的危险,甚至会面临党内再度分裂的局面。
党主席的位置已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旦选战失败,这个主席就将是国民党历史上的千古罪人。
面对马英九的请求,吴伯雄并没有马上答应。他向师父星云大师求教:“我该怎么办?”
星云的回答是:“菩萨也有金刚怒目时,你要救众生。”
吴接下了这个担子,在这一年多里,国民党实现了空前大团结,并接连赢下“立委”和“总统”选举。吴伯雄对跑国民党中央党部新闻的记者开玩笑说,因为实在太团结,所以没新闻,对不起大家了。
2008年5月,“胡吴会”在北京举行。这也是1949之后,国民党主席首次以“执政党”领导人身份与共产党总书记会晤。
当胡锦涛感谢台湾同胞“天灾无情人有情”时,他报以——“谁都不能保证没有天然灾害,但可以透过人为的努力保证没有战争”。
面对马英九当选后的“党政分离”趋势,吴伯雄再一次发挥圆融的政治手法,强力团结国民党和行政系统之间的关系,维系国民党的影响力。
身处海峡这一边的人们很难想象,中国国民党主席在今天的台湾会没有公车,请客要掏个人腰包。
事实却正是如此——吴伯雄说自己是“国民党的最大义工”,他坐的车、请的司机,都是自己出钱,身边没有保镖;选举时帮马英九去拜票请客,经常得自己掏腰包买单;选举要打广告,国民党没钱支付广告费,他就得动用人脉“替马英九磕头”。
权力道路
今天的国民党需要一次彻底变革是台湾人的共识,但为什么吴伯雄会成为二次“政党轮替”的掌舵者,是什么将他提升到权力顶峰?
事实上,吴伯雄的崛起与台湾光复后的历史息息相关,他的崛起印证了国民党政府来台60年统治势力的变革:从军事强人蒋介石到他的儿子蒋经国,再到国民党籍的台湾本土派李登辉,最后到民进党的陈水扁,台湾逐步走向一条本土化之路。
在这个过程里,中国传统文化、国民党政治伦理、日据时代的遗留痕迹、美国榜样的影响以及台湾本土意识的兴起,诸多力量交杂在一起,让台湾的今天看起来格外迷离:它既是华人民主政治的样板,又是民主乱象的极佳代言人。
理解台湾的今天以及之前的历史,吴伯雄是一个极好的样本,而他的历程也诠释了岛内政治时代的变迁。
台湾“行政院”系统内有一个部委,叫做“客家委员会”,其目标是“复兴日渐流失的客家文化,延续客家传统文化命脉,打造台湾成为一个尊重多元族群文化的社会”。
客家人占台湾人口的13%,是岛内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台湾最知名的报人司马文武(注:即江春南,陈水扁两次“总统”就职演说稿起草人)对陈水扁贪腐事件有着自己独到的观察——阿扁是一个穷小子,一辈子靠自己的努力打拼上台,一旦得势加上有吴淑珍那样一个老婆,在金钱面前很难把握住自己,所以真正的政治一定是有钱人的游戏,是贵族才能玩的,因为他们在金钱面前不会那么容易被击倒。
吴伯雄就满足了这样的条件,他出生在桃园县中坜市一个客家望族。吴家的产业包括新竹中小企业银行、第一银行、土地银行、华南银行、彰化银行、桃园汽车客运公司、新光人寿保险等企业。吴家还投资了中坜医院、新国民综合医院、新生医院、中台实业、南庄煤矿、新竹茶叶公司、至德投资、优美集团、信东化工、为邦实业、为邦租赁等。
家产雄厚成为吴伯雄进军政坛的一大优势,当选桃园县长后,父亲每月都给他一笔“生活补助费”,让他做官没有后顾之忧,即便交际应酬多,也能够应付自如。
直到今天,两个儿子又先后从政,吴伯雄也在经济上给予支持,让儿子能够不担心家用,一心为民服务,当然这也是为了让儿子们尽可能杜绝贿赂。
吴的祖父吴荣隶为前清秀才,曾在中坜兴学,设立私塾,桃园一带老辈读书人多是他的朋友或弟子。吴老先生有八个儿子,而其中有四个医生。在日据时代,医生地位崇高而且待遇好,一下子带动了吴家的兴旺。
在那个时代,医生从政有着特别的优势:除了济世救人,还热心社会公益事业,很多医生担任公职,不用与人争,都是被大家拱出来的。
吴伯雄的大伯父吴鸿森毕业于台北医学专门学校,后来一面行医,一面从政。在台湾光复初期,吴鸿森是台湾政坛颇有声望的人物,他先后担任过县参议员、台湾省参议员、国民参政员、省政府委员。
吴伯雄的父亲吴鸿麟,毕业于台北医学专门学校和日本九州大学,是医学博士,后来进入政坛发展,由医师药剂公会推选为县议员,并连任三届县议员,还担任过桃园县长。
这时,吴家有两兄弟同时进入县议会,这在台湾桃园、新竹与苗栗地区(当时属于一个县)来说是首开纪录,也标志着吴家在地方政坛有强大的力量。
吴伯雄的母亲林访兰娘家是苗栗望族,也称得上是政治世家。林访兰长兄林为恭(吴伯雄的大舅),曾任“省议员”及第四、五届苗栗县县长。林访兰另外两位兄弟林为宽、林为梁也曾分别担任过“省议员”。
政治世家、望族这样的词汇并不是吴伯雄乐意看到的,他更愿意说自己是书香世家。他的兄弟姐妹及晚辈当中,博士就有十几个,尤以姐夫宋瑞楼院士学术成就最高。家族聚会时,父亲对已经是“内政部长”的他说:“不要看你官大,但论起贡献哪里比得了你姐夫。”
父亲也会宽慰这个儿子:“伯雄虽然学历是最低的,但是他对社会上的事情还是最了解的嘛。”
1962年,吴伯雄从成功大学工商系毕业,服预备军官役一年,还被指定为“国防部三民主义巡回教官”,锻炼了他日后面对群众演讲侃侃而谈的良好口才。
几年前,他去厦门参加台湾农产品推介会,在会上一张口就语出惊人:“40多年前,我就在这附近。”——那时的他正好在金门服役,手中的几个炮口就对着对岸的厦门。
1968年,台湾选举条例改变,规定“省议员”要高中以上学历。这给了29岁的吴伯雄一个参政的机会。
在家人的鼓励下,吴参选桃园县第四届“省议员”。凭借雄厚的家族实力,他顺利当选,正式进入政坛,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省议员”。
1972年,33岁的吴伯雄当选桃园县长,是当时最年轻的县市长。此时,他的父亲结束县长一职刚两届。
吴伯雄开过一个玩笑:“我母亲是最有福气的,因为她跟三个县长睡过觉。”——“我的母亲林访兰,她的丈夫吴鸿麟与儿子吴伯雄前后担任过桃园县县长。我母亲的大哥叫林为恭,曾任苗栗县县长,他们兄妹是我外祖母床上带大的。你们看,我母亲不是跟三个县长睡过觉吗?”
那时吴伯雄的最大希望是要摆脱“吴鸿麟儿子”的标签,因为父亲做医生时对穷人免费看病,很多乡亲都是感恩于他的父亲才投票给他。
他一定能理解立志从政的儿子们的想法——今天,他的两个儿子也希望摆脱“吴伯雄儿子”的标签。
县长任内,吴伯雄出手不凡,尤其在工业发展和交通建设方面。中坜工业园区就在他的任内完成,桃园国际机场征地1000多公顷,他也能推动完成。
不过吴也坦承,在今天的民主时代,再想要征用那么多公顷的土地,简直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