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积德了,命大啊。”一起守夜的几个村民也大笑着。在外人看来,他们谈论的好像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山村的夜很冷,4个守夜人只能挤在一床被子里取暖,有人打亮了打火机,点上一根烟,在微弱的火光下,可以看到从嘴里呵出的阵阵寒气。
但接下来讨论的,却是一个很热闹的话题。有人问道:“你们说,等路修好了,我们该怎么感谢佛山的人?”
“摆上三天三夜酒席,请他们喝个痛快。”程建超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人家有纪律,不能喝酒的嘛。”有人表示反对:“我们送他们山上的特产、土鸡蛋,城里面卖一块钱一个呢。”
“那些东西吃几天就吃光了嘛。”又有人表示反对:“我们还是送锦旗,写上我们所有人的名字,敲锣打鼓给他们送去。”
“我们给这条路取一个名字吧,和佛山有关的。”沉默了很久的程林祥突然开口说:“我想好了,就叫佛援路,佛山援助的路。”
不过还没等别人说话,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建议:“佛援路不好,不好看,还是叫佛缘路吧,我们和佛山有缘分。然后,再给它刻块石碑,能传个几百年。”
“老程,你还真有两下子啊!”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夜里10时多,累了一天的人们逐渐沉默了,雨越下越大,打在帐篷的顶上,叭叭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低沉的狗吠。透过厚密的雨幕,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有着大山沉默的侧影,山岭的最高处,闪烁着几道微弱却又清晰的灯光,温暖着守夜人的视线。那儿是他们的家。
开工
佛缘路终于正式开工了。
5月2日早晨8时,修路队的人们吃过早饭,陆陆续续来到程家的大门口集合。这儿热闹得“像赶集似的”,就连路旁猪圈里的几头大肥猪,也兴奋得嗷嗷直叫。
开工之前,程林祥把自家的饭桌端到门口,搭成一个临时香案,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工仪式”。桌上摆着四碗供品——土鸡蛋、豆花、蛋糕,以及一块切成方块的肥肉。他点燃了蜡烛和香,烧了一叠纸钱,又磕了三个头,求山神保佑施工顺利。
进入4月中旬以来,这里便进入了连绵的雨季,雨陆陆续续下了半个多月。但开工这天却是个大晴天,十几天都隐没在云层后面的太阳,此刻从云缝中探出头来,阳光温暖地铺在山路上,香案上的两个酒杯,反射着柔和的白光。
“真是个好兆头哩!”有人兴奋地叫道。
按照先前的计划,修路队分成了两个部分,大部分青壮年到山下的搅拌机那儿搅拌好水泥,然后用小四轮送上山来,老人和女人们都留在山上。他们要用木板搭出槽子,用来固定水泥路面。
现在,有人用镰刀削好一根根木桩,有人负责把它们捶进土里,还有人把木板横过来钉在木桩上,一块块连接起来。这道流水线的工序高效而有序,不到一小时,程家门前十几米的山路,就被木板整齐地包围起了。
不过,山下的男人们却碰到了一些麻烦。
小四轮的马力太小了,装载的水泥又太重,当车子行进到一个坡度很大的上坡处时,就怎么也爬不动了。司机连忙打电话,把山下的壮劳力们喊了上来帮着推车。
小四轮和男人们一起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人们的身子倾斜,用力紧绷着,和路面的夹角越来越小。用了半个小时,小四轮才终于爬过了这个土坡,来到程家门前。
由于用时太长,拌好的水泥即将凝固。等候已久的老人和女人们一拥而上,用锄头把水泥快速地扒下车斗,有人拿着手动压路机,开始平整起路面。
这儿的许多村民都有修路的经验。过去镇子上修路,他们去打过工。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了,他们是在为自己修路,由此引发的心情,也很复杂。
“以后赶猪下山去卖,就好走多喽。”有的人兴奋地说。
“我们以后就成立一个专业修路队,去帮人家干活,狗日的赚他一笔钱去。”有人用玩笑话表达着自己的愿望。
“走了几千年了,都是泥巴路,搞什么水泥路嘛。”一个70多岁的老妇人嘟囔着,用锤子使劲地把木桩钉进地里。
直到上午11时左右,这条大山里从古至今的第一条水泥路,终于有了最初的模样。尽管此刻,它仅有1米多长。
中午收工时,前一天才从佛山赶到水磨镇的一位摄影记者,想要给修路队拍一张集体合影。虽然山下的几个壮劳力一时上不来,但留在山上的人们,却有些迫不及待了。
刘志珍大声指挥着人们,拿起自己的工具——锄头、铁锹、锤子,站好自己的位置。现在,她是村里公认的“女强人”,人们都有点“怕”她。一个穿红短袖的村民,甚至被她指挥着爬上了一旁的小四轮,因为那样站得高,“拍起来会比较好看”。
可真正拍照的时候,这个“女强人”却“露了怯”。
修路队的成员们看起来个个都有些紧张。他们一脸严肃地盯着镜头,摄影记者喊起了“一、二、三”时,原本板着脸的刘志珍,突然间“噗哧”一声笑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捂着脸,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祭奠
下午5时过后,水泥路面已经铺出去10来米了,可刘志珍却放下工具,悄悄回到家里。
按农历,这天是四月初八,也是程磊周年忌日。可大家都在忙着修路,程林祥说:“既然电视上都说‘5·12’,那就到那天再办吧。”
但这个母亲却放不下儿子。她从厨房的斗橱里抽出两根蜡烛和一些香,还有三叠纸钱,拉开吱吱作响的木门,往后山坡上走了。
地震后,很多人都劝她搬到山下去住。有一个北京的企业家甚至愿意资助他们,在山下的镇子上买一套房子,但这些好意都被刘志珍拒绝了。
“我要在这里陪着他。”沿着崎岖的山路,她边走边说,“如果我搬到山下去住,儿子在这里一个人孤零零的,那当初我把他背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程磊的坟离家很近,走上5分钟就到了。她蹲下身去,熟练地插上蜡烛和香,用烛火点燃了纸钱。
已经整整一年了,这座用石头垒起的小小的坟茔上,爬满了茂密的野草。坟前还有不少供品,这一年来,陆陆续续地有不少来访者,在这儿祭奠过这个17岁的男孩。
几个月前,在清理程磊的遗物时,刘志珍意外地发现了儿子初三时写的一篇作文,是儿子写给她的,题目是《成长的路上,她牵着我的手》。虽然那些用蓝色钢笔墨水写成的字迹,已经略微有些褪色,但每一个字,刘志珍都记在了心里。
在作文的结尾,儿子这样写道:“……在我成长的路上,她总是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越过一道道高坎,翻过一座座大山,她从不放开,也从不厌烦,她,就是我的妈妈。”
可现在,这个母亲却不能确定儿子的灵魂是否已经回家。程磊死后,刘志珍许多次地梦见儿子,可他几乎没有在家里出现过。
只有一次例外。2009年的春节,家里大门上的门神画像旧了,刘志珍把它揭了下来。当天晚上,她就梦到程磊从外头回来了,坐在堂屋的饭桌前,说自己要吃炒黄瓜。可吃完后,他放下饭碗,转身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总担心他回不了家。”回忆起这个梦,她揉揉被纸灰迷住的眼睛,低声说道:“等路修好了,他来来回回的,也好走多了。”
山林里一片寂静,回应她的,是微微抖动的烛火,与纸钱燃尽后冒起的一缕青烟。坟边有一大片不知名的黄色野花,它们只在春天开放。
收工
夜色慢慢笼罩了佛缘路,已经是晚上7时多了,修路的人们不得不收工。他们带着疲倦的身躯,大声讨论着明日的工作,沿着山路各自回家。小山村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5月2日这一天,修路队并没有完成预定的计划。水泥路面只铺了短短的10多米,按照之前每天40米、40天完成的计划,显然差距不小,但程林祥依旧信心满满。
“万事开头难嘛。”这个男人扛着手动压路机,笑着说,“等过几天熟练了,说不定能超进度完成任务呢。”
结束了祭奠的刘志珍,此时已经在家里做好了饭。丈夫辛苦了一天,她特意多做了几样菜。吃了几口,程林祥突然放下筷子,走到那台用了14年的21英寸旧彩电前。他拿出一张碟片,放进VCD机里。
2008年春节,在广东打工的程林祥的弟弟程平,带着新买的DV回老家探亲。他给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拍了录像,然后刻成了光盘。不过,碟片被看得多了,卡得很厉害,就像是一张张照片的回放。
那个时候还没有地震。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程瑞全老人依旧裹着他的蓝色围裙,侧着身子对着这台“新鲜玩意儿”,脸上有着孩童般的微笑。
长大后的程磊一直不爱照相,二弟程勇和一帮娃娃恶作剧般地把他围在中间,他逃避着镜头,露出羞涩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碟片的最后,是一朵朵在夜幕中腾空而起的烟花。那是大年三十那天,程林祥带着二儿子程勇下山去买的。夜里12时,程磊亲手点燃了一根烟花,在绚烂的花火中,一家人快乐地大喊着:“过年喽!”
在不久的将来,这条程磊燃放过烟花的山路,会变成一条平坦的水泥路,这条路有一个他父亲取的名字——佛缘。这条路从他的家门口蜿蜒而下,在它的尽头,一座全新的小镇也将拔地而起。
在那里,会有一座30多米高的汉式楼宇,名叫“春风阁”,它将是震后汶川的新标志;会有世界上第一条1200米长的羌族风俗街,楼上是住宅,楼下是商铺;还会有从汶川县城迁移来的阿坝师专。这座岷江边美丽的川西小镇,将迎来成群的学生和络绎不绝的游客。
而在程家这座略显简陋的二层小楼里,这个17岁男孩和他的爷爷,也从来不曾真正离去过。他们就这样活在已经泛黄的电视屏幕上,活在夹杂着饭菜香的空气中,活在程林祥眼角滑落的眼泪里。本报记者 林天宏 (摄影:穆纪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