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每位持有北川身份证的居民可以带2—3名亲属,仍然有游客得以混入。我们与一群进门便打开DV的人搭讪,得知他们从省内某市包车过来,一车人都不是北川人,借用亲戚或租用身份证进来。“你还得记下他(租借者)的名字,以防门口盘问。”他们善意地提醒。
当天城内,尽管记者众多,游客不少,但祭奠者仍是主角。绝大多数人此前每次开城都回来祭拜,第五次,他们已然平静。
几乎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烧香、烧纸、点鞭炮,一天多前新喷洒的消毒水味已完全被香火味覆盖了。只有武警对讲机里接连不断的报告才显露出现场的紧张——
有名女同志在废墟上坐了好久,不哭也不说话,要不要劝她下来?
茅坝中学废墟上,几个同志扛着花圈就爬上去了,阻不阻止?
北川医院前面,几个同志已经跪了半小时了,怎么劝也不起来。
……
女人往往控制不住自己,警戒线一再被突破。一个中年女子执意要进入镇政府废墟祭拜丈夫,被武警蓝海明再三阻止,她突然坐到地上,搬起身边的石头往前砸,不少砸到了蓝的腿上。女人边砸边哭嚎,“你死安逸了,留我一个人。我也不想活了!”几个女人上来劝,“我女儿死了,我还不是要活着。”几个女人开始跟着一块哭。旁边一个独自祭奠的男人一直沉默。
这些都被数不清的记者拍了下来。茅坝中学废墟上,两位母亲在高声哭喊女儿,摄影记者以其为圆心,围成一个圆,武警反复提醒此处危险后,记者们换了种方法,排队,分批上。
下午四点过,天降大雨,路人纷纷避雨,烧香祭奠的人们一动不动,一个女人抱着女儿的艺术照,半跪在雨中喃喃自语。守在废墟旁的武警战士仍然保持跨立挺直的军姿,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流下来。——当然,这一切都被抓拍下来。周围灰濛濛一片,喧闹的县城在雨中有了短暂的宁静。
6点封城。所有人被清出城后,执勤了一天的李智利用“职务之便”留了下来,这名38岁的北川桂溪镇派出所所长回到原来的家,在门口祭奠妻子和十多个过世的亲人。次日,李被朋友告知,“我在电视上见到你了,‘最后一名祭奠者’。”
5月12日 “这儿是我们的家啊”
周年祭日。赶往北川的人流量超出所有人预想。早上8点过,前往北川的车辆在距其27公里之外的安昌就开始堵塞。有统计说,27万人将涌向北川,这个数字是不久前清明开城时的五倍还多。
人们开始弃车步行,场面仿佛一年前地震时徒步回川寻亲,只是这次人们的面目表情明显不同,男人或拿着摩托车帽,或帮忙抱小孩;女人则拿着一袋袋零食。
我们随机问了十几个人,他们分别来自江油、安县、成都甚至重庆。一名男子担心这是最后的机会,地震遗址公园投那么多钱修,修好后门票肯定很贵,这次不去看就没机会了。
20公里以外的北川,数千民众已堵塞在铁门之外,像前两天一样排成纵队,凭身份证进入显然不可能。近九点,北川中队接到上级命令,全天开放北川。这也是空城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全面开放。
消息迅速传开,往北川方向行走的人越来越多。城内,被泥石流冲坏的道路挤满了两条人龙,一条进城,一条出城,有记者感慨,此时北川人流量的密集度不亚于2008年冰灾期间的广州火车站。
一个前来祭奠女儿的中年男子显然被这阵势吓坏了,不停地跟同伴嘀咕,“晓得昨天过来就好了。”除了行走,绝大多数人还保持着一个集体姿势,高举手机、相机、DV,拍摄。突然,一个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奇的人们立即向她靠近,原来,她只是想要身边小女孩高举着的米奇气球。人们旋又恢复原来的距离和密度,继续朝前走。
由于前两天警戒线一再被冲破,北川中队工作压力过大。今天,特意从绵阳调来150名巡警与特警支援,还在警戒处重新拉上了封条。从现场看来,封条异常艰难地将祭奠的人与参观的人群隔离开。
每一处隔离带前,都站满拿着各种摄像工具的人们,执著地对准里面的祭奠者拍摄,这往往招致等在后面的人的不满,“拍几张就好嘛,那么多人都等着。”
一旁收拾垃圾的女人忧心忡忡,13日封城后,他们将面临庞大的工作压力。
14点28分临近,人流开始集中至茅坝中学遗址旁的草坪上,那儿竖着一座“5·12 14:28”的纪念碑。开城首日上午,四川省委省政府在此公祭。
人们等待着什么。数名记者在纪念碑前架起了摄像机。
14点28分。
人们开始以摄像记者为圆心,密密麻麻地包围起来,好奇的脑袋拼命往取景框前凑近。可是取景框里,除了刻着“5·12 14:28”的石碑及在石碑前留影的人们,什么也没有。
桂溪镇派出所所长李智今天被分配在后门附近执勤,那儿离他家不远。中午休息时,他坐在警戒线内,看着站在线外拍摄的人群,告诉我们,等博物馆建成后,北川就改叫遗址公园了,他们会被导游带着,这里是北川县公安局,那儿就是北川中学,那儿死了多少孩子……“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他低下头,脚边躺着一本叫《灵魂椅》的小说,已被雨水、泥土浆成了文物的模样,“这儿是我们的家啊。”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潘晓凌 特约撰稿 卢丽涛 发自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