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坛招商背后的政绩冲动

　　李金还披露，在金坛项目引进者会拿到项目注册资金千分之八的奖励，这就难免会出现“公司完成注册后，政绩有了，奖励也拿了，领导任期一完就走了，企业的生存没人管了”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杨明奇 | 江苏金坛报道

　　6月14日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过后，欧泊尚家项目工地上的钢架结构倒成一片。

　　“这场暴风雨不但摧毁了工地上数百万的设施，也浇灭了我们心中尚存的最后一线投资希望。”欧泊尚家项目总负责人李金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此之前工程被迫停工一个多月，其间的纠葛让李金觉得身心疲惫。

　　欧泊尚家工地位于江苏省金坛市薛埠镇东郊。李金认为历时两年投资数千万的项目是在地方政府的“拖延”下一步步走到了绝境。

　　而金坛市薛埠镇官员则认为，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李金的土地补偿款迟迟不到位。

　　纷争让双方在不经意间撕掉面纱，暴露出“招商”的真实面目。

　　“换届”后的纠葛

　　6月6日上午，金坛市薛埠镇欧泊尚家偌大的工地上冷冷清清，四周荒草丛生。

　　“村民不让开工，停工快一个月了。” 庄恒泰对本刊记者说。庄恒泰是承建单位的工人，他之所以守在工地上是因为他们的施工机器也被村民扣下。

　　5月14日，周围的村民蜂拥而出将工地上的道路堵上，提出在土地补偿款未到位之前不能开工。

　　2007年4月18日，薛埠镇薛埠村几个村民组的300多亩土地一次性流转到村委会，村委会在与村民签订的协议中表明，截至2009年4月18日的两年间，以每亩每年1000元的租金进行租赁，两年租赁期满后按照国家土地征用标准一次性兑付。

　　眼看两年租赁期满，而土地征用的费用却无人提及，村民们不断前往镇政府“理论”。

　　“镇政府答复老百姓再给一个月的时间协商，但一个月后投资方仍然没有把土地款拿出来，老百姓不愿意了，把工地堵起来了。”薛埠镇党委书记周庆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政府已经尽力了。”

　　但在投资方看来，被迫停工的背后恰是薛埠镇党委书记周庆在发挥作用。

　　“他们把铲车叫来挖土堵路，铲车跑一趟要上千块钱，村民谁会花这个钱？”欧泊尚家项目总监王敏说他看见周庆的车子停在较远的地方，周庆站在车旁一直打电话。王敏还拍下一些照片为证。

　　另一件事情同样让项目总负责人李金感到“寒心”。

　　李金讲述，在一次协调会上，周庆提到他知道欧泊尚家3000万元的贷款授信已经下来，但如果不把镇里的事情处理好，那笔贷款也将成为泡影。周庆还透露自己与那家银行的领导就住在一个小区。

　　李金对本刊记者说：“我感到自己的命门被对方紧紧地扣住了，心一下就凉到了底。”

　　“我只是提醒他要把老百姓的事情处理好。”周庆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无论是村民阻止施工还是贷款受到“提醒”，在李金看来均是假以群众利益为借口的刁难。

　　2008年初，薛埠镇原党委书记吴国忠转任金坛市政协副主席，周庆接任薛埠镇党委书记。李金归结诸多纠葛产生的深层原因是金坛市镇领导“换届”了。

　　“优惠”招来外商

　　一切要追溯到欧泊尚家这个项目的由来。

　　在薛埠镇的政府网站上，欧泊尚家项目排在“2009年度亿元项目简介”第一位。欧泊尚家全称是江苏欧泊尚家新型陶瓷有限公司，主要生产中高档新型陶瓷。

　　据该网站介绍，欧泊尚家为台商独资企业，注册资本1000万美元，总占地400亩，总建筑面积185000平方米，项目总投资8000万美元。目前一期工程正在施工，预计8月份投产，年销售1亿元，利税占20%，用工500人。

　　李金介绍，在金坛市、镇领导几番实地考察后，双方于2007年3月24日签订了《投资合同》，时任薛埠镇党委书记的是吴忠国。

　　但是现在，薛埠镇招商办主任杨小保认为当初引入欧泊尚家这个项目太“优惠”，以至于将镇政府的财政拖累到几近破产的边缘。

　　《投资合同》约定，欧泊尚家首期总投资2300万美元，以每亩5万元的土地价格支付首期用地200亩土地款，此外不承担任何费用，合同还特别备注，无论任何情况(包括但不限于不可抗力、国家政策调整引起的土地价格变动)欧泊尚家都不承担任何新增费用。

　　在薛埠镇政府官员看来，这样一个条款是镇政府“吃大亏”的条款。

　　杨小保算了一笔账：“当时国家标准是每亩11.2万元，给欧泊尚家是每亩5万元，仅首期200亩土地这一项政府就要垫进去600多万元，再加上拆迁安置费280万元，土地平整120多万元，还有近30万元的土地租金，镇政府前后要投入1000多万元。”

　　杨小保介绍，投资方后来又要求镇政府拉一条专用高压线路，“这又要投入上千万元，这样一来镇政府一年的财政全贴进去也不够。”

　　伴随着村民阻止欧泊尚家施工事件的发生，薛埠镇政府向欧泊尚家提出对“未尽事宜”重新签订合同，因为国家土地征用标准已从每亩11.2万元调整到每亩13.6万元。    

　　之前的《投资合同》约定，首期200亩用地以50亩和150亩先后两次到位，但后来的实际操作中完全脱离了这样的约定。

　　在两年之后，双方“拼凑”的实际状况是：欧泊尚家只拿到了108亩的土地证，声称薛埠镇政府没有如约提供土地；薛埠镇政府2009年初才拿到欧泊尚家300万元的土地款，声称欧泊尚家持证的108亩土地中还有240万元土地款拖欠至今。

　　“帮助”完成注资

　　当土地款成为双方争执的焦点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6月5日下午，在薛埠镇政府二楼的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一端坐着薛埠镇政府招商办主任杨小保，另一端坐着欧泊尚家项目总监王敏，双方一番客套之后直奔“主题”。

　　当杨小保再次重申欧泊尚家尚有240万元的土地款没到账时，王敏针锋相对：“我们不但如期支付了土地款，而且超额支付了土地款。”

　　次日下午，王敏如约向本刊记者提供了两张财务票据复印件，两张票据复印件显示欧泊尚家于2007年9月先后两次向薛埠镇政府支付共计980多万元。如此数额再加上薛埠镇政府承认的330多万元，票面显示欧泊尚家已支付1300多万元土地款。

　　按照之前的合同约定每亩5万元的土地价格，1300多万足可以支付260多亩土地款，而薛埠镇政府却称108亩的土地款中欧泊尚家还拖欠240万元。差距如此之大，个中缘由令人费解。

　　最先“明白过来”的是薛埠镇的官员。

　　6月7日上午，薛埠镇党委宣传委员胡国英给本刊记者打来电话，称欧泊尚家所提供的财务票据实际上是“当时镇政府替他们走账时留下的”。 “他们当时在南方有一个公司，经常往薛埠打钱，都是隔一夜就提走，当时财务人员觉得不合适，但他们一再要求。”

　　6月8日上午，薛埠镇党委书记周庆给出了另外一种解释：“那是他们公司注册时到过几百万美元，注册资本可以用作土地款支付，政府帮助他们把钱从外管局提出来，是为了配合招商引资。”周庆说，“这样配合企业把公司注好，政府是讲诚信的，双方协调好是没有问题的，也很正常。”

　　之后，李金也毫无保留地披露了“土地款”更深层的玄机所在：“所谓的土地款是地方政府帮助投资人提出注册资本金的常用手法，在地方政府的帮助下以小资金量‘循环注资’成大额外资项目，这样一来地方政府政绩有了，企业既享受了优惠政策又解决了资金问题，只有报上去的数字是虚的。”

　　增资成为附加条件

　　2009年国家土地征用标准调整，成为纠葛双方最终摊牌的契机。

　　2009年5月，在薛埠镇政府一再坚持下，欧泊尚家不得已坐到了谈判桌上，但多次的协商还是不欢而散。

　　在几经协商之后，由金坛市政府分管副市长亲笔起草了一个补充协议框架。主要内容是，欧泊尚家首期200亩土地尚未到位的92亩土地将以每亩7万元的价格取得，而国家标准是每亩13.6万元。作为对薛埠镇政府让步的补偿，投资方要在薛埠镇另行注册一个1000万美元的外资公司。

　　“整个协商的过程都贯穿着地方政府官员对招商政绩的考量。”李金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如此表示。

　　李金举例说明，在补充协议里有这样一个条款，“欧泊尚家在2009年6月底前完成增资1000万美元的全部手续，并保证首期200万美元在注册后两个月内如期到账，同年11月底前再次到账300万美元，余额在2010年11月底前全部到账。”

　　李金进一步解释，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资方面每年有量的考核，每月有进度考核，补充协议的内容实际上与他们的招商考核是相匹配的。

　　薛埠镇副镇长王忠祥告诉本刊记者，2009年薛埠镇引用外资的任务是注册外资4500万美元，实际利用外资2500万美元。

　　如此，欧泊尚家注册一个1000万美元的公司对薛埠镇政府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种“补偿”。

　　对于这样的补偿，让李金感受到“无法承受的重负”。

　　李金算了一笔账，注册一个1000万美元的公司，地方政府虽然增加了税收，但企业付出的印花税、资本税外加汇率损失一年下来白白损失100多万元人民币。

　　更让李金担心的还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损失。

　　李金介绍说，新注册的公司将用于码头运营，投资并不大，这意味着1000万美元的注册资本金无处可用，一旦抽出利用便意味着抽逃注册资本，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李金出于“安全”的考虑，希望由薛埠镇政府来承担这一风险。

　　李金在草拟的关于注册新公司的《投资合同》后面附加了补充协议，其中关键的一条就是“双方明白合同中约定的注册资本金额仅为双方合作的友好体现，到位资金并不全部作为实际的注册资金，甲方(薛埠镇政府)应积极协助乙方(投资人)完成资金到位周转，并协调应对各部门的检查。”

　　“我们这样的要求没有得到对方的响应。”李金说。

　　补充协议最终不了了之。

　　政绩考核下的招商

　　“如果把欧泊尚家的遭遇放在金坛市招商考核的大背景下去解读，便不难理解其中的蹊跷。”金坛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对《瞭望东方周刊》如是说。

　　该官员解读，“无论是当初以‘优厚的条件’把项目引进来，还是如今要求‘投资人增资’，这背后都有政绩考核的影子。”

　　金坛市外经贸局副局长朱粉扣向本刊记者介绍，金坛市每月有招商引资“情况通报会”，通报会上会出一个成绩单，成绩单上会有一个排名，招商引资成绩的大小直接与乡镇主要领导的调动和升迁挂钩。

　　对于招商引资，薛埠镇党委书记周庆坦言：“大家都在比，乡镇领导就是磨盘上的驴。”

　　2009年3月4日，金坛市政府下文明确了全年政府重点工作目标，排在第一位的“重大攻坚项目”是引用外资。同是在年初，金坛市委下发《金坛市保增长、促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的坛委发〔2009〕11号文件，文件中强调了对招商引资加大考核奖惩力度。

　　金坛市的招商引资对李金来说是另一番理解。

　　“帮忙走走美金。”李金经常听到金坛市各级官员这样说。李金解释，“其背后的潜台词就是政府帮助企业完成注资，企业帮政府完成引资任务，大家心照不宣。”

　　李金还披露，在金坛项目引进者会拿到项目注册资金千分之八的奖励，这就难免会出现“公司完成注册后，政绩有了，奖励也拿了，领导任期一完就走了，企业的生存没人管了”。

　　对于类似“走美金”的情况，朱粉扣表示，近两年国家外汇管理部门查得很紧，在金坛应该不会有类似情况，即使有，也是极少数小额项目。

　　针对招商引资中存在的问题，金坛市委书记方国强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我们要招实实在在的外商，我们要利用实实在在的外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