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
如果以全国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1982年为界,正当中国大多数村庄刚刚摆脱人民公社体制的制约之际,吕家庄村已然通过规模化的农业生产完成了最初的原始积累。
在中国农村,由一个人带动一个村经济飞跃的现象,并不新鲜,通常被称为“能人效应”。那一年,64岁的高能权在临近的赵县参观了一家秸秆造纸厂,他惊奇地发现,“这边麦秸进去,那头哗哗地出纸,随后,大把的钞票就到手了”。
这位当时已年过花甲的村支书第一次意识到“无工不富”。于是,他亲自跑到河南引进了3条流水线,自此吕家庄村有了第一家集体企业。
很快他又发现,造纸就要有造纸毛毯(一种耗材)。当时,全国只有天津、上海等几个大城市的厂家能够生产,因此供不应求。于是,高能权派村干部远赴贵州的一家军工企业求购机器。厂家听说是一个“村”要买这种机器,以为是骗子,给订金也不同意。后来还是高能权拍板,用村里凑起的家当支付了全部货款后,才把机器拉了回来。此后,这个造纸毛毯厂每年上交集体的利润都超过200万元。
整个80年代,砖厂、塑编厂、五金厂、制帽厂等16家集体企业先后落户吕家庄村,每年共上缴集体近千万元。
吕家庄村党支部副书记高建雨就在那个时候从镇政府回到村里。“那时候老支书还年轻,村里正红火,上什么企业都赚钱。”谈到这段昔日的辉煌时,现今54岁的高建雨忽然望向远方,眼里透出回味的神采。
“那个时候,村里大企业也办,小营生也搞。养花、养金鱼、养鸟、养鹅、养奶牛、养梅花鹿。后来又在街上开起了香油坊、醋坊,给社员修自行车、理发、做裁缝……”有意思的是,在当时,连这些服务业也都是集体管理,按劳动收益给社员们计算工分。
凭借着老支书的魄力和胆识,吕家庄村在改革开放初期一跃成为十里八乡的富裕村。不过,如今回忆起那个年代,上了岁数的社员们更多地是在追忆某种“思想”。
“那时候,有社员晚上偷偷地为集体起粪,不留名,那时候大伙儿都抢着做义务工。”
“那时候,都是干部带头劳动——每年,乡干部要下地干100天,大队干部要干200天,生产队长要干300天。”
还有社员提到,那时候为了维护集体的利益,老支书是多么“不近人情”:
有一年,河北省政协委员来村考察,村委会买了两公斤瓜子,1.5公斤水果糖。事后剩下了1公斤瓜子、1公斤糖,老支书全都退给了小卖部。结果,这次招待仅花了7元钱。
老支书的一个近亲,因为执意超生,被他下令拆掉了房子;一位表亲为多要一点宅基地被他拒之门外,气得半年不来往。
老支书从没为私事用过集体的车。一次,老伴被疯狗咬伤,小儿子私下里要了车带母亲去保定看病,他知道后立即补交了60元车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故事的流传,历次党支部选举,高能权都能以超过95%的票数当选。
最近一次是在今年3月,当选时他已经91周岁。
“这个家不好当”
有时候,老支书也会感到“力不从心”。
他的书法在村里很出名,从村委会大门到吕家庄小学的牌匾过去都是由他来题写。只不过,近年来他已经很少再提笔。
“我写的这个叫自由体。”一次采访间隙,老支书笑着拿出几张单幅字来赏玩。他指着一个“家”字说,“这个字不好写,因为结构不好整。”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这个家也不好当。”
大约是2004年前后,老支书突然发现,周围那些搞单干的村子开始发展私营企业,有的甚至设立了开发区。结果有些社员不愿意跟集体干了。“他们出去打工一天挣六七十块,给集体干一天挣20块,没钱谁干啊?”
近几年来,吕家庄村的那批集体企业已经相继停产,造纸毛毯厂关门之前还有200万元的货物堆在仓库里。现在,16家企业中只剩下一个帽厂还在搞出口产品,但因为国际金融危机,订单也少了。
如今,经过吕家庄村一排排集体企业的厂房,看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招租”。
失去工作的社员们又回到了土地上,也开始抱怨挣不着钱。
记者第一次到吕家庄村,就碰见第八生产队的20多位社员正三三两两聚在麦田里,但凡有外乡人经过,便放下手中的镰刀开始张望。
“记者同志,你说集体好还是分了好?”在得知记者身份之后,一位30多岁的社员跑过来问道,还没等回应,他又抢着回答,“要我说,还是分了地好。你看别的村,爱吃玉米就种玉米,爱吃谷子就种谷子,多自在。你去转悠转悠,周围分地的几个村比我们强多了。南边那个强,北边那个也强。”
说着话,五六个社员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讲开了。
“现在挣工分就3000块,刨掉口粮,剩不了几个钱。”
“如今这集体还不如人民公社呢,过去当队长的带头干。现在他们也不干活儿,就会说‘你干就干,不干滚蛋’。”
正说着起劲儿,记者忽然发现,刚才在麦田里干活儿的人一转眼都不见了。“队长又不来了,都散了呗。”那位30多岁的社员说。说完他也忙着去找带班的人记工分去了。“这就跟放羊一样,得找头羊啊。”
社员们说,七八年前那会儿,人少活儿多,大家多劳多得。现在因为机械化之后活儿少了,劳动力却过剩了。还有些人“两条腿走路的”,又在厂子干,又在田里待着,一天记两份工。现在村里只要是能动的就下地,出来就有工分,劳动力比过去增加了一半。
于是,有生产队长发明了“摸球”。活儿难做,没人肯做,就摸球;活儿好做,人人争做,也要摸球。反正摸到的干,摸不到的看。
后来从生产队长到社员更是形成了默契。比如拔草的时候,社员们就用脚踩踩,如果连根拔了,下次还拔什么?社员们编了句顺口溜:“拔草不拔根,拔根挣不到分。”
不过,对于是不是要把地分了,一些年老的社员不像年轻人那样不顾一切。“像我们这样上岁数的人还是待在集体里好。”71岁的社员老高说,“反正出勤就有口饭吃。”可是他又不愿意看到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也像他这样守在地里,守一辈子。
如今,社员们都在期盼老支书能力挽狂澜,再现这个村庄往日的荣光。却又不免担心,这位已年过九十的老人会不会感到力不从心。
在已经追随了老支书一辈子的老高看来,“目前的困难只是老革命碰上新问题。”
然而,一个自称“从未见过老支书”的年轻人却在一旁插话了:“一个清朝末年(实则是民国初)出生的人,还能带领我们搞现代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