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报记者 任波
“相比瓮安,石首事件的处理,是一种倒退。”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单光鼐教授说。瓮安事件中,瓮安主要领导人在六天后被问责,相比而言,石首的问责姗姗来迟。另外,与瓮安事件后政府公开公正的善后处理不同,石首事件的后续处理,远不能让人满意。
7月25日上午,石首市委书记钟鸣被免职,同时被免职的还有石首市政法委书记、石首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公安局长唐敦武。荆州市民政局局长、党委书记余红星和荆州区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荆州区公安分局局长、党委书记董元松分别接替两人的职务。
距离石首事件发生,已经一月有余,确切地说,已经五周。石首事件似乎也将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
被免职的石首书记钟鸣
被免职的石首市委书记钟鸣,在网络上都无法找到其个人的履历。时代周报记者采访获悉,钟鸣在石首工作已经十多年,历任市委副书记、市长、市委书记。就在石首事件发生前几天,钟鸣在石首市委书记一职的任期已满,坊间传言,其将调任湖北省某局担任副厅长。钟鸣的调任传言由来已久,在湖北70多名县委书记中,钟鸣算是资历比较老的一名。
无论是石首的百姓还是干部,对钟鸣的印象似乎都不深。因工作原因与钟鸣接触多次的石首干部江平(化名)称,钟鸣并未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没有特别突出的政绩,也没有特别恶劣的传闻。”这是石首许多人对他的评价。
翻修石首最主要的街道建设路,被认为是钟鸣在其任内最主要的政绩之一。此外,石首标志性景观—界山口生态修复工程也是钟鸣最为得意的动作之一。不过民间多认为这是政绩工程。界山口生态修复工程更是被戏称为 “龙脉修复工程”,“南岳山和马鞍山之间挖掘了一条路,此后很多年,石首一直没出大人物,后来传说是龙脉被挖断了,破坏了风水。”石首一名人大代表说。
石首人口61万,市区人口约10万。2008年,石首在湖北76个县及县级市中,县域经济排名23。长期以来,石首经济一直有个“二八”现象。楚源精细化工集团和吉象木业两家公司占到了整个石首经济的80%。楚源的污染问题引发的纠纷,一直没有停止过。“周边的居民一直在上访。”知情者说。央视曾报道过楚源污染导致长江白鳍豚濒临绝迹。
或许是因其政绩不突出,钟鸣升迁不是特别顺利。石首一名干部回忆,此前曾有荆州市副市长一职,钟鸣与另外一名县长竞争,但投票时输给了竞争对手,“票数低很多。”
“没有及时发现并报告情况,错过了事件处置的最佳时机,负有重要领导责任……”这是钟鸣被问责的主要原因。
6月17日、18日,警方两次要求将涂远高尸体转移至殡仪馆,均遭涂远高父亲涂德明拒绝。当时,涂家的要求是将涂远高死因真相查明。围观的群众也并不是很多,事件只是处于萌芽状态,矛盾仍未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发生群体性事件,主要领导第一时间到场,耐心做群众的工作,是处理此类事件首选方法。如果17日政府还没有引起重视,到了18日,事情已经有扩大化的趋势,石首主要领导仍未出现在现场,这是一个很大的失误。”研究过很多起群体性事件的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研究员单光鼐教授说。
石首事件真正的触发,是在6月19日凌晨1点左右,警方抢尸失败以后。当天下午1点左右,警方再次组织抢尸,再次失败。此后,护尸的群众越来越多,事态已经无法收拾。
6月20日,事情已经报告至荆州市。周边其他县市的公安、武警赶到石首。但聚集在永隆酒店周边的群众已达4万多人。
江平见到钟鸣,是在第一次抢尸失败、事件扩大之后。石首市组织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组成156个工作小组,分赴各个居委会做安抚工作。
类似的工作组,江平曾参加过一次。2005年圣诞节发生石首沉船事件后,类似的工作组被派往各个村子,对死者家属进行安抚。至今,对于沉船事故的处理,不少石首人仍然愤愤不平。多名群众向时代周报记者反映,沉船事故中存在瞒报行为。“官方报道称死亡11人,但那天,渡江的船是满载而行,至少有100多人,由于当时的天气比较寒冷,船舱的门和窗都关死了,客舱中的乘客无一幸免。”事实上,许多沉船事件中的遇难者家属也都有参与到后来的石首事件中。
不过,这一次工作小组已经不起作用。江平回忆,在工作组出发之前的动员会上,钟鸣没有出现,直到临出发前,钟鸣突然出现并讲话。“钟鸣发了很多牢骚,并当着众人的面埋怨称,有官员借此事件在整他。颇为失态。”江平回忆说。
真相调查仍扑朔迷离
随着钟鸣和唐敦武被免职,石首事件的处理进入尾声。对于事件的调查,已经一月有余,然而真相仍然是一团迷雾。政府与百姓之间的不信任,并未得到修补,反而在进一步加剧。
6月25日,石首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对外宣布称,公安部和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权威法医专家对涂远高尸体进行尸检后,认定涂远高系高坠自杀死亡。经湖北省公安厅和荆州市公安局刑事技术部门文字检验鉴定,在涂远高宿舍所提取的遗书为其本人所书写。
对永隆大酒店的调查,同样难以获得外界的认同。6月29日,石首市公布对永隆大酒店的调查结果。调查结果称,永隆大酒店承租人已查明,没有发现有公安干警参股经营。时代周报记者采访发现,石首人大多不认同这一调查结果。石首事件参与者徐丹(化名)说:“要想在石首开店,没有公安人员或者政府官员参股,基本不可能。”
“永隆大酒店是否涉毒,这一点为何没调查?”徐丹质疑说,“大家都清楚,这是毒蠓子(石首方言,意为吸毒者)经常聚众吸毒的地方,难道警方就不知情?”
永隆大酒店周边众多的群众证实了徐丹的说法。一小店老板说,毒蠓子经常三五成群,大摇大摆地出入酒店。平时,街道上经常可以看见丢弃的针头。
相对于真相调查的遮遮掩掩,石首秋后算账的做法更是为群众所不满。
“护尸”事件平息后,涂远高的10多名亲属被传唤问讯,5名亲属被刑拘,至今仍有3人被押。涂远高的哥哥涂远华已前往重庆打工,仍然被警方带回调查,至今未能释放。涂家亲属在接到时代周报记者要求采访的电话时,十分紧张,甚至不敢在电话中多讲,生怕电话被监听。
涂远高的堂姐涂远芳称,一家人现已成了惊弓之鸟、筋疲力尽,只能听天由命了。涂远芳回忆,7月8日,市镇领导列出一个8人家属名单,要求当日投案自首。9日,警方将名单上的人带走,分别是死者的哥哥、堂哥、堂姐等人。13日,警方又带走另外3名亲属。涂远芳说,在事件处理期间,政府曾与涂家签署一份协议,表示不会追究涂家的责任。这份名为《关于6.17事件与死者家属有关事项的协议书》这样写道:死者家属在“6.17” 整个事件过程中所发生的非组织、参与打砸烧的其他行为(如拉横幅、买东西的行为),市政法机关免予处理……若死者家属未参与永隆大酒店纵火,则不负担责任……该协议的签字人之一,石首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郭子信,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协议是对‘非组织、参与打砸烧的其他行为’不追究,但没说对‘ 有组织’等行为不追究。”
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了解到,涂远高父亲得知涂远华被拘留的消息后,曾试图前往派出所探望,其间,随身携带了一瓶农药,被邻居发现夺下。而在石首,“涂远高父亲喝药自杀”的传闻已经广为传播。
“抓当事人的亲属,这在以前的群体性事件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三名家属到底有没有参与打砸抢烧,如果没有充足的证据,就应该放人。”单光鼐教授说。
基层干部的反思
“ 尽管瓮安教训一年来被媒体翻来覆去地报道,尽管瓮安教训作为执政能力建设案例在中央党校的轮训中被重点讲授,尽管信息公开透明的政府职能转变建设正如火如荼,可是,石首群体性事件仍然无可避免……一句话,瓮安教训在石首几乎价值为零———这就引出另一个更值得深思的问题:石首教训。” 《华商报》评论员马九器曾这样评论石首事件。
有瓮安事件的教训在先,石首事件仍然发生,甚至成了扩大版的瓮安事件。这本身就是一个教训。瓮安事件发生后,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三次公开道歉,并及时总结经验。石首事件平息已经一个多月,政府对于石首事件的反思,仍然悄无声息。
倒是有石首基层干部自发开始反思。石首高基庙镇党委组织统战委员刘国林在博客中发表文章《参与处理石首事件的一些感言》,各大网站纷纷转载。文章分析了石首事件处理过程中的六大失误。刘国林写道:石首事件演变不是单纯的死因质疑事件,而是由死因质疑引发的长期以来积淀的社会深层次矛盾的总暴露。这些深层次矛盾说穿了,就是干群之间、警民之间、贫富之间的矛盾。
刘国林的博客迅速走红,每天2000多人点击其博客。这篇博文引发的争议以及压力,使得刘国林随后又发博文《党员干部实名发帖的几个问题》进行辩解。期间,刘国林一度采访答应接受《中国青年报》的采访。然而,“就在我等待采访、准备采访的过程中,发生了同样是意想不到的一些事情。我不得不抢在对方动身前,通知对方:我决定放弃采访。”(引自刘国林博客文章《放弃中国青年报社的一次采访》)同样,面对时代周报记者的采访要求,刘国林也未答应。
“ 相比瓮安,石首事件的处理是一种倒退。”单光鼐说,首先,政府层面就没有自责,为何会出现石首事件,为何一次次错失化解事件的良机。“县委书记、县政法委书记刚刚进京轮训完,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轮训期间,专门就瓮安事件进行讨论、交流、写论文。瓮安经验为何不起作用?”
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传播学院院长展江教授看来,石首事件处理过程中,湖北省省委和省政府也负有一定责任。“最近湖北出了这么多大事件,基本看不到省委省政府的身影。瓮安事件,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亲自出马,问题很快解决了。”展江说,“当基层政府丧失公信力,只能由更高层的政府出面来处理、平息事件。”
寄望新领导
与瓮安事件背后涉及到的利益之争不同,石首事件的问题根源更为简单——对公安的不信任和不满。
“ 为什么仇警?因为存在治警不严和治安混乱。在石首,几乎人人都可以感受到,赌场多、毒蠓子多、街头扒手多、盗劫案件多、没破的命案多、参与娱乐场所经营或为娱乐场所做保护伞的多、交通罚款和违规收费的多,一些警察的丑行多,还有一些警察对群众的态度相当专横,作风非常霸道,人民群众深恶痛绝……由石首警方来调查处理涂远高死因案件,已经失去了人民的信任……”在《参与处理石首事件的一些感言》一文中,刘国林这样分析石首事件的根本原因。
时代周报记者在石首采访的每一个采访对象,都不约而同地把矛头直指警察,列举一件件事例表达不满。石首市政府的一名科长王浩(化名)说:“警匪一家,石首的治安,就像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
石首街头的一个现象是,吸毒者众多,由此带了的偷盗、抢劫、勒索等案件高发,治安混乱。“最高记录一个月买了17把锁,前门后门轮流被撬,那些毒蠓子什么都偷,连家里的矿泉水都拿。警察根本不管,都懒得报警了。” 记者采访的一位市民说。
更为可怕的是,警察利用其手中的执法权,界入到百姓的日常经济生活中。“一边拿着国家的薪水,一边在为自己创收。”王浩说,而公共治安却越来越乱。
在石首,麻将馆不可胜数,一个不成文“规定”是,每张麻将桌每个月要向警察上缴500元,否则无法开业。时代周报记者在不同地点问了三家麻将馆,得到了一致的说法。记者随机采访的普通路人也都知道。
在收费的同时,警察还热衷抓赌。“我有个同学当警察,不止一次跟我说,要我提供赌博线索。抓到后,罚款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分账。”王浩说。
水泥经销商陈峰(化名)说,他曾因经销邻近公安县水泥厂的水泥,被四五个社会青年砍伤,警察却不管不问,而凶手天天在大街上晃悠。“我到派出所去说理,警察却说,你要是把他们抓来,我们就管。”陈峰说。后来,他听说警方在本县的水泥厂有股份,因而阻止公安县的水泥在石首销售。“交警一度专门守在各个路口,专门查处水泥运输车。”陈峰说。
就在石首事件平息后,警方开始查处吸毒人员。“拘留15天后,有钱的花钱赎人,没钱的送去强制戒毒。”一名吸毒者的父亲说,他向警方交了三万元赎金。不过,石首警方的一名领导否认存在此事。
一个无法求证的说法是,石首的普通警察,一年收入有10多万,而普通公务员的年薪不到3万。
在石首事件处理过程中,百姓对警察和武警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名参与者说, 98抗洪的时候多亏了武警,老百姓对武警是有感情的,所以大家都不打武警。武警出动的高压水枪车,轮胎被刺破,车里的武警被围却未挨打,几名老人家围着被困的武警,把他们护送出人群。事后,武警部队一名首长用了“三个没有想到”来评价石首人民:一是没有想到石首的老百姓很善良,会主动给战士们送水、送西瓜。二是没有想到6月21日凌晨清场时,老百姓会自动撤离。三是没有想到石首的老百姓对当地的政府官员积怨那么深。
“现在,市委书记和政法委书记刚换人,是整风的最好时机。”王浩说。王浩和江平都把希望寄托在新上任的领导身上。
7月27日,石首新任市委书记余红星上任第一天,市委七届六次全体(扩大)会议召开。余红星发表讲话,从7月底至8月底,将组织全市的党员干部,开展一次“听民声、访民情、解民难”的大走访活动。对走访流于形式、矛盾纠纷排查不深不细、化解不及时造成严重后果的,要按照有关规定严格问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