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下
人物周刊:那您观察大陆现在的大问题是什么?台湾的大问题又是什么?
李敖:台湾没有问题,台湾出局了,就只能靠着观光来活。台湾的这些电机企业,什么张忠谋、李忠谋啊,只要大陆和外国厂商挂钩,都玩完了。
中国大陆我有点担忧,这种好景能否经受住特殊意外的出现?金融海啸就是大意外啊。邓小平去美国,卡特总统说你们不让人民出境,人民没有迁徙的自由,邓小平说你要多少人?1000千万?我送你1000万中国人你要不要?你不要嘛,那你闭嘴。果然卡特就闭嘴了。我出来1/26,出来5000万人难民在全世界流传,世界就得垮掉。
人物周刊:您如何看日本?
李敖:日本人完蛋了,断子绝孙了。日本人就是少子化太严重了,他们没有真正成为大国的条件。
人物周刊:俄罗斯呢?
李敖:俄罗斯不可测,我看到一个红楼梦的现象——大家族要垮,都是从内部垮掉。俄罗斯的接班人,都是原来的核心分子,普京就是克格勃嘛。外面人搞了半天,都是旁敲侧击。
我当“立委”的时候,连战下令买美国那个雷达系统,花300亿台币。买的理由是什么呢?改善两岸军事均衡态势。大陆的飞弹打出来后,我们7分钟后就知道了。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7分钟后飞弹都到我们头上了,而且这个算法还是从新疆发射飞弹。大陆为什么这么笨呢?他们就不会从福建发送么?买这个干什么?给美国人买的。从新疆发射,到美国要20分钟。买这个武器就是给美国人买的。
但是国民党、民进党居然都全体通过了,这就是“汉奸政权”嘛。为什么台湾的“国防部长”下台,我送给他一个大奶嘴,奶嘴就是吃起来过瘾,但是没什么营养。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中国大陆的外交政策。
李敖:第一次世界大战打了一半,苏联革命了,列宁说我们新政府,不打了。德国说不行,我们还得打你。就只好订条约,苏联赔惨了,赔土地赔钱,卖国条约嘛。可是列宁他们有信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拿回来的,后来果然拿回来了。
现在是一样的老问题啊。钓鱼岛问题,邓小平说挂那里,下一代人比我们更聪明,他们来解决。
人物周刊:这就牺牲了多少无辜小民,包括许许多多的慰安妇,您在台湾也支持王清峰、高金素梅她们做了许多援助受难者的事。
李敖:这是一个最动人的题目。香港1960年代的难民潮,一对小情侣一起跑,游泳游到一半,男的淹死了,这个女孩子抓着男朋友的尸体继续游,死也要埋骨在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动人的故事。
从小夫妻观点来看,完全没错,我们活不下去了。可从政府的观点来看,当政者管不了那么多。在一个乱世里面,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有的人就成倒霉蛋了。
谈百年中国历史
人物周刊:让我们回到1919年的五四,如果没有发生火烧赵家楼事件,左翼暴力文化没有发育起来,文化运动还只是思想界内部的事,那这90年来中国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李敖:你要反过来看,周恩来都说过,多少次都觉得不行了,但彷佛有天命一样救了共产党。政治人物有赌徒性格,只要我在桌子上面,我就有赢的机会,运气好可以多赢,运气不好可以少输,而不是下台。
人物周刊:国共争天下的过程中,哪些历史节点是最关键的?西安事变是吗?
李敖:西安事变不算,我已经考证过了,西安事变之前,国共双方已经搭上线了,等于都已经上床了,媒婆还在忙,媒婆就是张学良嘛。
长期来看历史都是必然的,没有什么转折点。乱世里面就是有倒霉鬼啊,王实味就是。不光是普通人倒霉,国家主席都是啊,国防部长也是,哪一个不比你大?所以我觉得有一个情绪特别不好,就是怨。怨是没有出息的,人类就是有不公平,就是有倒霉的。
我就是运气好,我的老师殷海光49岁就死掉了,蒋介石活89,他敌人比他多活40年,那你怎么反对你的敌人呢?所以我笑殷海光,哲学家得了胃癌死掉,就好像神父得了梅毒死掉一样。
谈李敖是怎么炼成的
人物周刊:您一生以强者自期,到现在怎么看待您这一生?
李敖:我对自己的期许就两点:第一是如何有一个好的人格;第二、如何有一个好的头脑。我给凤凰做节目的最后一集,我挂出了林则徐女婿沈葆桢寻台时的一副对联,写给郑成功的,说他“是创格完人”。
我给台湾、给大陆创了两个:一个是人格;一个是风格。你可能觉得我在吹牛,我对我的人格评价高过我的文字。就这么一个臭老九,还能耍到现在,没有加入政党,也没屈服谁。
人物周刊:您这一生有遗憾么?
李敖:(笑)有。女朋友不够多。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别人问我,你这么多女朋友,空中小姐、女明星、歌星,还不够么?
我就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在马路边上哭,有10块钱铜板掉水沟里,捞不回来了。我说你别哭,我给你10块钱,结果还哭。她说不然就20块了。我要是不坐牢,女朋友就多了。说起来很坦白,和女朋友之间的是真的,下了床之后全是假的。
人物周刊:我的观察,尼采的权力意志论在您身上有强烈体现,没受过尼采的影响么?
李敖:不会,他思想混乱。我特别欣赏头脑清晰的。我对自我的期许也是如此。
人物周刊:您意志坚强,在很年轻时就要面对生死,您的生死观如何形成的?
李敖:其实这是可以训练的。我不怕疼,好比我脚趾丫开了,医生要用针从裂缝中穿过去,穿的时候我还是和医生谈笑自若,和关公一样刮骨疗毒,医生很奇怪,我说我能控制我的疼痛,疼是意志的部分。
苏联的那个元帅朱可夫拔牙的时候,牙医要给他打麻药,他不要,他就给你看元帅拔牙是不要麻药的,把人都吓死了,他也是可以控制自己没有疼的感觉。莎士比亚的说法——所有哲学家都是怕牙疼的,就是这个意思。
人物周刊:在遭受刑求、有牢狱之灾时,有过对死亡的恐惧么?
李敖:坐牢的时候没有,因为我罪不至死,这一点我看得非常清楚。可是我现在不是有了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要去面对死亡了。我今年74岁,去年才死的那个世界三大男高音、大胖子帕瓦罗蒂,和我一样大。母亲死之前我还没这种感觉,我和阎王爷之间还隔着我母亲,现在我母亲去世了,我和阎王爷直接面对了,才发现怎么搞这么近了?!
人物周刊:您年轻时也是“惨绿少年”,大学时代还为情事自杀过,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
李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是可以磨练的。笨的人不断犯错误,聪明的人知道该如何选择。我现在训练自己就可以没有负面情绪,什么是负面情绪,就都是不好的情绪。苦恼啊,愤懑啊,怨天尤人啊,我没有这些情绪。正面的我都有:快乐、嚣张啊。原来负面情绪是可以消灭的!
你多愁善感,你看见花也发愁,还要葬花对不对?如果你想花是花,我是我;太阳是太阳,我是我;月亮是月亮,我是我,我们欣赏它的美,不把自己和他们捆在一起,这就是聪明人的做法啊。
人物周刊:其实您是一个有入世和救世情怀的人,玩世的一面是怎么来的?
李敖:玩世这一面,可能是受了美国人的影响。我一辈子没去过美国,也没出过国,如果说美国人有什么优点,就是幽默感,幽默感是很重要的。
人物周刊:这个优点您年轻时、穿长衫的时代有吗?
李敖:那当然没有了。我说一个例子,德国人,纳粹,是听着瓦格纳后杀人。美国人是讲着笑话后杀人,这是最大的不同。格调比德国人低,但美国人的确有幽默感。
人物周刊:您年轻时在军队呆过,机缘巧合也和台湾的演艺界混在一起,比如和李翰祥、刘家昌他们,都能如鱼得水,怎么做到的?
李敖:这一点我是受了胡适的影响,他平常看了俗人可以讲几句俗话。我很随和的,我在军队时就了解了一个道理:你讲他能听得懂的话,你只能得到他的脑;你讲他能说的话,你才能得到他的心。就是我跟你一样讲粗话的时候,你才能对我认同。
人物周刊:您的反宗教立场,现在还坚持吗?
李敖:年轻时我是无鬼论者,现在我谈不可知论。有没有鬼我不知道,只是理论上相信没有鬼,断言没有鬼也是没有证据的。
人物周刊:您批评宗教的精神鸦片性时,没考虑到宗教有益于世道人心这一面吗?
李敖:我很羡慕啊,我一个朋友妈妈死掉了,还很快乐,认为上帝来接她了。人偏执可以偏执到这个地步,恐怖啊!我开始骗自己,可是骗不到。
不可知就是不可知啊。我看到爱因斯坦的传记里,他为上帝掷不掷筛子,和所有科学家打对台。这就是我的缺点——我的数学不行,所以我对理科的了解还比较局限。(笑)爱因斯坦也这样感慨,感慨自己的数学不好。
人物周刊:您有很多面向,不同角度会有不同的李敖印象,这是自己修炼的结果还是天生如斯?
李敖:我跟您说,这都是后天学的,而且可以从书本里面磨练出来。我没单独佩服什么人物,你不要笑,江青那个臭婆娘,在受审的时候,一点都不孬,你再看看吴法宪他们,都成了孬种,她会讲狠话,我是失败了,可是我不孬。这一个单项就吸引了我。我没有一个朋友,自己摸索,一个人关着门做皇上,自己乱搞。
人物周刊:您最真实的一面我们是看不到了,独处时一般会是怎样?
李敖:就告诉你一点,绝对不会有生闷气的时候,只有水平的感觉和快乐的感觉,如果有一点点沉闷的感觉,那就技术上把它击倒,tko(技术击倒)嘛。(好比拳击时)打你眼睛,眼睛流血了,裁判说你不能打了,tko嘛。人生也是一样,闷闷的,那洗个澡吧,或者骑车,可能骑一身大汗,情绪就会改变。运动非常好,可是我不方便,出去跑啊游泳啊浪费我太多时间。
人物周刊:您的人生道路,是阴差阳错,还是高度规划好的?
李敖:我都是按照小时候在北京定的方向在走。那时我觉得我是个很好的会写文章的人,后来发现自己还可以讲话。都是后天训练的,我做了2000场电视节目。是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单干户。
有一些美国所谓的学者和我说,如果你在大陆,没出来,你会这样吗?我说我有那么笨么?我可能做了王洪文,他和我同岁,我有我的方法。当然我也可能会倒霉,像郭沫若儿子郭世英那样,26岁就被干掉了。可为什么就会倒霉呢?也许就会沾了便宜啊。钱锺书的说法很有趣,文革倒霉的人就是他自己闹事,都是你们自己惹来的,可钱锺书自己在家里也不能避免外面打架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