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盛秋
不得不承认,老旦在京剧舞台上大多时候是绿叶的位置,想挑大梁唱主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袁慧琴是个例外。
2008年5月5日,她成功在国家大剧院举办个人演唱会,成为第一位在国家大剧院开“个唱”的京剧演员;2009年5月1日,“慧韵琴声——老旦名家袁慧琴专场演出”在梅兰芳大剧院火热开场,一连四天座无虚席,场场都博得满堂彩。
戏迷们惊喜地发现,袁慧琴的老旦从形象到唱腔都已不是以往印象里那副暮气沉沉的感觉——她所演绎的一个个老旦角色或坚忍、或激越、或雍容、或素朴,虽不比红袖翠华,却自有一番海棠秋韵之美态;虽不是莺歌婉转,却自有迷人的醇厚和豪迈。这是一种秋实的美、陈酿的香,是岁月积淀下的醇厚绵长的好滋味。
越来越多戏迷因袁慧琴而开始迷老旦,这其中包括不少年轻人。他们聚在网上讨论这位台上有韵味,台下很靓丽的独特老旦,为她成立戏迷会,还为自己所喜爱的角儿起了一个独特的雅号——“千面老旦”。
庆幸——如果没有遇到恩师,我不会是今天的老旦
袁慧琴走进老旦行当看似顺理成章,实则阴错阳差。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是51岁,母亲是41岁。虽是老来得女,父母却丝毫没有娇惯这来之不易的千金,而是将身体羸弱而又擅唱爱跳的她送进宜昌艺校学京剧,那一年她刚刚12岁。
同学中数袁慧琴的大嗓最好,老师理所当然地安排她学老旦。就这样,这个12岁的小女孩在懵懂中成为同学中唯一的老旦。13岁,袁慧琴第一次登台,唱的是《赤桑镇》。一个“打引子”后观众高声叫好,她紧张得不得了,以为出错了。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她唱的好。自此,她成了宜昌当地有名的“小老旦”。
学校领导爱才,领着袁慧琴进京拜见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老旦泰斗李金泉先生。17岁那年,她正式拜李金泉为师,每年到北京跟先生学戏三个月。
位于北池子83号的北京市文化局招待所是袁慧琴至今仍记忆犹新的地方。那是她在湖北和北京之间来回奔波学习的栖息地,她在那里住了五个三个月,像迁徙的候鸟一样准时和虔诚。袁慧琴在博客上回忆那段生活的日记中这样写道:“那时在北京的生活就是老师家——招待所这两点一线。天天和“西皮、二黄”斗争着。记得有次因为有段唱腔很难,特别不好记,就躺在床上哼唱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同屋的旅客说,这小姑娘昨晚做梦唱歌呢吧?你都把我唱醒了!我不由得哈哈大笑,当时的确是有个腔儿总是唱不好,一着急居然在梦里唱出声来了。”
一个连做梦都在琢磨唱腔的人应该算得上天生的戏痴吧?事实却并非如此。在考取中国戏曲学院之前,袁慧琴一直都梦想能站到话剧舞台上,那才是她从儿时起一直在梦想的舞台。即便在正式拜师学习老旦几年之后,她还曾一度有过报考中国戏剧学院的冲动。几番思忖,几番转念之后,她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半路转行怎对得起悉心培养自己的恩师?又怎对得起自己这些年为学戏而付出的光阴呢?直到此时,这个13岁即出道的“小老旦”才算真正把心安定在老旦这个行当上。1987年,她考入中国戏曲学院。
袁慧琴是幸运的,一位长辈曾感叹:“看袁慧琴的艺术发展道路,只要看她的师承就知道了,她是吸收众多艺术家之长啊。”
从17岁拜师到如今26年来,恩师李金泉把袁慧琴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引入到京剧的艺术殿堂。在不遗余力教她的同时,更胸襟宽广地鼓励她博采众家之长,不断创新。从一开始学戏时他便对袁慧琴说:“你不要死学我,你自身条件非常优越,我现在给你打一个好的基础,以后一定要根据自身条件闯出一条路来。”
李金泉老先生这开明之语并非说说而已,他是真的从不固守门派。袁慧琴在戏曲学院上学期间,曾跟杨韵清、孔雁教授学习,李金泉此时特别嘱咐她:“这两位是非常优秀的教师,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袁慧琴进入中国京剧院后,要排演《红灯记》、《杨门女将》时恩师又嘱咐她:“一定要虚心请教高玉倩,王晶华老师,这两位老师是两出戏的首演者,对人物的理解一定有独到之处。”
后来成熟起来的袁慧琴不但不再后悔当初懵懂间进入老旦行当,相反感到幸运——因为这种选择让她有机会遇到恩师,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福气。
创新——老旦的关键在“旦”,而不在“老”
京剧中的老旦即便不及青衣、花旦的红袖翠华,也应该是美的,因为不同年龄的女性有着不同的风韵。这是袁慧琴对于老旦行当的独特理解。从艺20多年来,她扮演过很多不同类型、不同性格的角色,无论传统戏、现代戏、还是新编历史剧中的人物,她演绎时都遵循一个原则——老旦的关键在“旦”,而不在“老”,她们首先是女人、是母亲,然后才是她们各自不同的身份。
《杨门女将》是袁慧琴的拿手好戏。在得孔雁、王晶华二位名家亲授的基础上,她大胆开拓新的表现空间,更多地从女性角度塑造佘太君。剧中前半部分主要是文戏,袁慧琴的唱腔铿锵有力又不失迂回婉转,“一句话恼得我火染双鬓”一节被戏迷奉为经典。而《红灯记》中的李奶奶是袁慧琴演的第一个现代戏人物,这个角色她演得精彩与否、有没有独特之处,首演者高玉倩老师恐怕最有发言权:“慧琴知道她演李奶奶跟我当年登台的时代不同了,观众的接受能力也不太一样了,所以想在李奶奶身上增添一些现代气息,比如减弱一点“崇高”的表演模式,给这位老人增添一点“亲情和慈爱”的感觉。我非常支持她这么做,鼓励她大胆探索和尝试。在《红灯记》正式上演的那些天,我多次进剧场观看,每次演出以后,我就表扬她的长处,指出个别不足,慧琴虚心听取我的意见,戏演得一次比一次好。每当听到观众为她鼓掌喝彩,我高兴的心情不亚于自己登台亮相。”
袁慧琴很清楚,如今的观众早已不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戏迷那样,醉心于闭着眼睛到剧场里来听这一段,人们走进剧场,就是要进行全方位的视听审美享受。基于此,无论演绎传统戏还是新编戏,她都要求自己从细致刻画人物性格入手,同时注重人物形象的设计和创新,尽量避免“千人一面”,而是力争“一人千面”。
在新编历史剧《契丹英后》中,袁慧琴大胆创新,根据剧中主角萧太后的年龄仅为30多岁的特点,将其设计为介乎青衣和老旦之间的“黑头发老旦”形象,并巧妙综合老生、老旦、青衣、刀马等行当的技巧,来表现萧太后的复杂性格。塑造了一位介于老旦和青衣之间,既有王者风范,又带有一些女性柔婉的全新黑发老旦形象。而在另一部新编历史剧《泸水彝山》中,袁慧琴的表演则更令人耳目一新,成功塑造了孟获之姐孟齐这一彝族阿婆的形象。在该剧第二场“寻找山泉”的表演中,她在充分尊重京剧艺术美学特征的基础上,融入了载歌载舞的表演形式,令观众感觉有如清风拂面,美不胜收。《泸水彝山》在中国京剧节荣获剧目金奖,袁慧琴也在中国艺术节上获得文华表演奖,并被评选为“最受观众喜爱的演员”。
很多戏迷可能想不到,在袁慧琴演绎的诸多精彩角色中,她最喜欢的是《火醒神州》中的慈禧这一角色。“因为这个角色年度跨度相当大,从19岁一直演到70多岁,一场戏一个年龄段,相当于演绎了从青衣到老旦的转变全过程,非常过瘾。”有位华人教授看过这出戏后写信给袁慧琴说,这个戏令他很震撼,感觉袁慧琴演绎的这个慈禧有血有肉有真性情,没被脸谱化,非常难得。对这封信袁慧琴记忆深刻,因为作为演员,倾心演绎的角色能够得到观众的共鸣,那种感觉很棒。
跨界——将京剧搬上屏幕“移步不换形”
袁慧琴曾获中国戏剧梅花奖,作为一位戏曲演员这是实至名归。而她曾获的另一项重要奖项中国电视“飞天奖”,就令人有点好奇了——一个京剧老旦演员,何以能摘得“飞天奖”?
其实袁慧琴摘得飞天奖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她成功跨界,将京剧搬上了电视荧屏和大屏幕,并且做到了“移步不换形”。
“作为一名电影导演,我原本对京剧艺术不甚了解,也从未想过拍京剧电影。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有幸为名角袁慧琴拍戏,而且一拍就是两部。第一部是《杨门女将》,那次拍摄使我喜欢上了京剧,也领略了袁慧琴表演功力甚是了得。所以,当袁慧琴邀请我拍《对花枪》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再次执导。可以说,拍摄《对花枪》充满了我对国粹艺术的敬意,也是我对袁慧琴精湛表演的一次毫无保留的喝彩。”
这是导演萧峰所写《为袁慧琴拍京剧电影<对花枪>》中的第一段文字。看得出,这位导演是在真心地喝彩,我们再来看看他为袁慧琴拍摄这部我国第一部京剧数字电影的最直接感受吧。
“《对花枪》这出戏经过多年的精打细磨已成经典,我无意也无力改造它,客观地保留它的戏曲形式、剧情内容及唱腔表演都是基于我们对这出精品戏的高度尊重,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拍一部地道的、让东方人陶醉西方人着迷的电影。既然决定了不对这出戏做任何改动,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每个镜头怎么拍,怎样用镜头语言体现影片的节奏、韵味,如何用蒙太奇重构这出戏的美学结构等等。从这出戏中一段长达24分多钟的经典唱腔的拍摄中,观众或许能找到答案。
这是一段有着108句唱词的老旦唱腔,袁慧琴在这个没有前例的长镜头拍摄中展示出她深厚非凡的表演功力,全部108句唱腔长达24分多钟一气呵成的拍摄中,袁慧琴面对电影镜头的360度推拉摇移,从容自如而又准确地把京剧表演和电影拍摄配合得天衣无缝。当镜头运动到特写时,她对眼神的运用可以说是极具神采,足以能拨动每个人的心弦。当镜头变为全景时,她又能充分运用空间调度来表现姜桂枝40年思念亲人的心境、展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可以说袁慧琴在《对花枪》这部京剧电影的拍摄中做到了把精湛的京剧表演艺术和电影完美结合,这在戏曲演员中是非常少见的,以至于我由衷地再三表示,如果需要,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再次为她拍戏。”
一位电影导演,能够因执导一部京剧片而喜欢上京剧,这令袁慧琴非常高兴。当然她更高兴的是更多的观众能够因看到这部影片而喜欢京剧。事实上,这些年袁慧琴一直在努力探求如何在现代视听传媒与京剧间寻找合适的契合点,以将这门古老的艺术完美呈现给观众,吸引更多年轻的戏迷。自2001年拍摄京剧电视连续剧《契丹英后》起,袁慧琴在繁忙的舞台演出之余共拍摄了《杨门女将》《对花枪》、《哥哥走西口》等四部京剧影视作品,三度获得中国电视“飞天奖”,弥补了“飞天奖”戏曲片奖长达10年的空缺。
戏曲改革要求演员既不抛离传统,又要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受,这是何其的难!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袁慧琴最初将京剧搬上屏幕时,也是很忐忑的。
拍摄第一部京剧电视连续剧《契丹英后》时,从几易其稿到后期制作,她几乎参与了整个创作过程。她和编剧、导演常常为剧中人物的刻画、情节的转折等争得面红耳赤,当然,最后也总会为磨合出一个好的契合点而开怀大笑。
其实袁慧琴和导演争来吵去,就是坚持一点:京剧上荧屏是好事,但一定要保持其不失传统精华,“移步不换形”。
拍摄中导演曾提出省略打击乐的使用,袁慧琴坚决不干:“没了锣鼓点,那还叫京剧吗?”导演很为难,因为如果整个拍摄过程一直跟着乐队的话,会很费时费工。最后双方达成的妥协是:锣鼓点必须加,现场拍摄时加入有难度,那么就转到后期制作时加进去。
在拍第二集中的“后宫戏”时,导演希望饰演萧太后的袁慧琴将男女感情戏分作足,而袁慧琴则认为在传统的中国京剧中,帝王将相的表演有自己一套约定俗成的表演程式,尤其老旦情感戏的表达相当含蓄,不应过分表露。一番斟酌后,袁慧琴在不失剧情要求而又符合京剧行当规范的前提下,采用了以眼神传递秋波的表达方式。
《契丹英后》拍成后于2002年9月在中央电视台八套黄金强档播出,收视率竟然排在了前五名。袁慧琴真是太兴奋了:如此高的收视率意味着传统的京剧艺术与现代传媒结合起来并没有削弱其魅力,意味着我们的京剧并不缺乏观众。
更令袁慧琴欣喜的是此剧的播出还为她吸引来很多青年观众。安徽一位大学女生给袁慧琴来了一封很长的信。她说:“袁老师,我以前对京剧一无所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央视8频道看到了《契丹英后》,使我对京剧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我对您印象十分深刻,觉得您非常有魅力。”从那以后,这个女孩开始喜欢京剧,不但选修了京剧课程,还多次参加大学生京剧比赛,一直和袁慧琴保持联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京剧迷。
“穿上戏装,便注定与寂寞为伴。淹没自己,幻化成角色,悲欢离合,纵有万种情愫,只能归角色所有。至于自己的情感,不忘不忘,终须忘却。”——这是舞台上的袁慧琴,一个执著的完美主义者。而在生活中,她则是一个善感而重情之人。她常常感叹:我是多么的幸运!13岁刚开始入行学戏时,即是班里唯一学老旦的学生;到中国戏曲学院就读,又是班里唯一的老旦演员,得到杨韵清、孔雁教授的一对一式亲传;而在首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学习时,依然是班里唯一工老旦的研究生。我能在京剧老旦这个行当里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今天,真心感谢这些曾毫无保留地指点过我的恩师们。
(戏迷眼中的袁慧琴)
前些天和一位朋友聊天儿,老友说,袁慧琴的《对花枪》有三个“罕见”:老旦唱主角的大戏在京剧里罕见;一个唱段100多句在京剧里特别在老旦行里罕见;老旦扎大靠“开打”罕见。我说,看戏看门道,老兄不愧是“超级戏迷”,我俩要握握手。(王继山)
袁慧琴在《北国红菇娘》中塑造的那个不是“老旦” 的“老旦”形象,真是令我耳目一新!其中有一段是讲30多岁的朝鲜族妇女安顺福因身怀遗腹子饥饿难忍,“偷”吃了部队的干粮后又羞愧难当,在风雨之夜离开部队:“一阵阵腹痛脚下踉跄,我走一步退半步,走两步三回望,止不住热泪一行行”唱这段“高拨子”时慧琴边唱边舞,高音挺拔明亮,低音深厚委婉,高低衔接自然,快慢错落有致,真是一波三折动人心弦啊。(吴琦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