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个煤矿关闭停工,将使得栖身其间谋生的数以万计的煤矿职工与外来民工的命运面临选择;不但当地财政会失去一块肥沃养料、当地民众的经济生活也要进行一次艰难的转型。偏僻的双池镇只是一个缩影。
南都周刊记者·齐介仑 山西报道 摄影·刘浚
“完了,现在的双池,已经完蛋了。” 这位来自山西平遥的小老板不无抱怨地说。双池镇主干大街旁的这家小店他已经租了三年,他目睹了这个小镇经济从高位迅速跌落,直至退化乃至瘫痪的全过程。
此前,小店一天平均能卖出四五百元的商品,但现在一个月也仅能赚出个房租来。一年4000块钱的房租,对于现在惨淡的营业状况而言,已是一种压力。他给自己排了时间表:再观望半年,如果生意还没有起色,他就回到老家去。
双池镇主干大街,长约两公里,路面齐整,行人不多。大街两侧,店面林立,但大多数已经停业,不少门脸外,赫然挂上了转让的标牌,或者直接贴了张打印的告示在玻璃窗上,上面粗粗写上了租金要求和店主的联络。
曾经人流如织、人声嘈杂的双池大酒店,一年来,生意冷清,现在每天的营收不到一年前的五分之一,在这里,服务员的数量,比客人还要多。因为没有生意,酒店门外原本密密麻麻停靠的黑出租,现在也仅有几辆还在百无聊赖地等客。蒙蒙细雨中,他们挤进一辆车子,一边吸烟,一边耍起纸牌来。
幽怨的村民
双池镇距吕梁市交口县城,直线距离不过60公里,由于交口深居吕梁山区,这60公里的路程,大巴车往往会艰难行进近2个小时。交口的支柱产业是煤炭,而煤炭的主产区在双池,双池镇最大、最集中的煤矿则在蔡家沟。
在“黑口子”遍地的交口县,蔡家沟煤矿是双池镇最大的“明口子”,六证齐全。此前该矿隶属于蔡家沟村委会,后被煤老板陈勇相中。陈勇从村委会承包下了这个集体煤矿后,将旧有的集体矿井关停,重新选址并投资兴建目前这个新井,现在新井已经运行了七八年。
蔡家沟有七百多口人,大多数倚赖煤矿获得收入,他们或在井上做后勤,或在井下做管理,还有一些则从事与煤矿相关的衍生生意,比如煤炭运输和出租车。在双池镇,尤其在蔡家沟,运输也是养家的一个手段。
在承包协议里,村委会与煤老板明确了补偿款的发放细节,即便在蔡家沟煤矿停业的这一年多里,每个村民每年2500元的补偿款已得到落实,但村民们还是十分担心,尤其是煤矿在奥运会前停工一年多后,又迎来重组改制的风浪,如果煤矿通过买断的方式,煤老板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们的未来怎么办?”现在,村里赋闲的村民比往常更多了,而且每有村民聚集聊天,话题总会被延展至煤矿关停这一政策上来。
据村民介绍,大大小小的煤矿,在蔡家沟地下毫无规则地私采滥挖,两家煤矿之间甚至打通,矿工在井下互相偷对方的镐头、设备。而且小煤窑越界掏到了村子下面,已造成地面塌陷,村民的房子裂了,田地塌了,到现在,还没一个煤老板肯认账。村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煤老板一走,村民不但没工作做,资源也没了,地也不能种,靠什么生活?
有人告知,以前村民在地下打个二十来米的井就有水,现在挖煤造成地下水位下降,煤老板投资百万给村上打了个深井,这才喝上水,“可煤老板一走,这么昂贵的设备,随便一个水泵坏掉,就是几十万,谁负担得起?”
焦虑游走的外来工
刘继成在蔡家沟煤矿工作了四五年时间,直到现在,挖煤虽然不能展开,但井下照明和其他用电却不能停,尤其是排水和鼓风,否则瓦斯积聚,后果不堪设想。正因此,作为电工,虽然现在收入打了八折,但他依旧能够维持工作。可类似刘继成这样的维护工人,在这个原本上千号矿工的蔡家沟煤矿上,现在总共需要的,不过四五十人而已。
赵继成说,一年前,租住在村里的外来工起码得100多号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停工一年,该走的,都走了。”
以前村上的小卖部、理发店、诊所生意红火,现在很多收入都不及从前的十分之一。
47岁的薛保朝现在已是半个蔡家沟村民了,早在1988年他就来到蔡家沟村。他从河南孟津县马屯乡和贯坡村到交口县“扣砖坯子”、“烧砖”,经过多次择业,最后落定在蔡家沟煤矿。
在最近十几年里,薛保朝的工作性质从未变动过,他是挖煤工。黑口子、明口子都干过。但现在,为了糊口,又不想离开蔡家沟,他不得不为村上打些零工,比如倒垃圾、装运土石之类。薛保朝说,在老家挣钱不好挣,也知道挖煤辛苦、危险,但自己没有别的手艺,挖煤比干别的来钱快,尤其这两年,在井下挖一平车煤,矿工可以得14块钱。“早上下井吃得饱饱的,中午舍不得上来,一直干到下午四点多再上来吃饭,这么一来,每天都能有200多块钱的收入。”
“现在所有的煤矿都停了,想挖煤也挖不了了。我搞不清楚,煤矿改制以后,矿上是不是全部要上正规军了?还要不要我们农民工了?”薛保朝十分忐忑。
这种忐忑有迹可循。据记者了解,国有大矿对矿工的吸纳,遵循严格标准,对招工时间、采集地点、人群特征等都有相关苛刻条款。另外,新员工入职后不但要有岗前培训,还要经过多重考核、实习达标后,方可下井。这也意味着,缺乏职业技能和安全防范培训的农民工,是很难进入正规大矿的。
尽管如此,与大多数村民和薛保朝一样,来自甘肃武都县石门乡上沟村的农民宋俊成还是一直心存侥幸地盼望附近煤矿能够快点开工。49岁的宋俊成来到蔡家沟村已经8年了,而最开始通过老乡引荐下井挖煤则是在1999年的朱家岭煤矿,后来他来到了蔡家沟,并乐此不疲。“山西这地方,钱好挣,像我们老家,你干上一天,最多十来块钱,在这里,只要能吃苦,一天一百多块钱,还算是少的。”
通过挖煤,宋俊成每年都能攒些收入拿回家去。他仅有的一个女儿正在老家上高中,妻子偶尔出来在理发店打打工,大部分时间在家务农。
蔡家沟煤矿的停业和重组,已经让大量如宋俊成、薛保朝这类的农民工返乡或奔赴内蒙古等地继续挖煤,而宋俊成和薛保朝却依旧滞留在村庄里,他们内心怀有热望。
尴尬的村支书
交口县煤炭行业重组的消息,蔡何是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的。作为蔡家沟村党支部书记的他一度搞不清楚一个问题:“煤矿重组,我们村委会有没有权利知道,有没有权利去了解更多?”
蔡何说,蔡家沟煤矿是属于村集体的煤矿,牵涉到七八百号村民的切身利益,如果煤矿发生兼并重组,村长和村支书不掌握详情,那么,村民会立刻有意见。但煤矿已经承包给了煤老板,他们不主动过来解释,补偿款在停工的一年里也并没有停发,一切都做得中规中矩,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是问还是不问?问多了怕对方厌烦,不问,没法向村民交代。
在依山而建的蔡家沟小学,蔡何对记者说,他的担心还包括很多方面,比如蔡家沟小学的命运。蔡家沟小学是一个漂亮的山村学校,落成时间不过短短几年,蔡家沟煤矿老板全额资助,每年资助二十万,这所小学的所有民办老师、勤杂工包括村干部的工资都是矿上来负责解决的。
“如果煤老板走了,这个小学就要倒闭了。”说此话时,蔡何颇为焦灼。村长李福根补充说,村民已经开始对村干部不满了,现在大家都在观望,教师以及学生家长的情绪也开始不稳。
虽然煤矿停业,但蔡家沟煤矿财务总监薛小红一直在矿上做统筹管理。
9月9日,在蔡家沟煤矿,薛小红对记者直言,现在像他这样的管理人员,已经成了虚职,“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己之所以没有像矿工一样拎包走人,只是为了善始善终,给煤老板一个交代,因为这几年,煤老板对自己不薄。
蔡家沟煤矿已经鲜少有人走动,大部分矿工都在一年内先后离开了,上下三层的整个蔡矿家属楼,一片寂静萧条,阴雨的天气格外清冷,映衬得这里更为落寞。
蔡家沟煤矿办公楼旁边时而有看护院落的大狗狂吠。办公室外墙壁的小黑板上,新近就重组情况写出一则通知,提示最后一批尚未离开蔡家沟的矿工,如果已经“找下合适工作,处理好各自的往来事务,打个招呼,即可离矿”。
9月12日清晨7点,蔡家沟村炊烟袅袅,新的一天开始了。
71岁的老人周世昌早早地起床,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后,站在村口的山坡上呆呆地凝望。对面1000米的山下,除了高高低低的一些小房子、矿井设备外,整个蔡家沟煤矿不见有人进出,当初昼夜不停的大车来往以及人员频密的场景如在眼前,天壤之别。
世代居住在村上的周世昌,从小就在煤海里生活,眼下的他,满面愁容,内心矛盾:靠煤吃饭的蔡家沟,如果煤挖不成,老百姓怎么生活?如果煤都挖光了,以后的子孙怎么办?
地处偏僻的蔡家沟是交口财政收入的晴雨表,也是资源性大省山西经济发展模式的缩影,一蹶不振的交口代表了一大批如许尴尬的县市。它们的未来到底该如何演进?
问题抛给了山西。
如何回答,似乎比解决矿难还要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