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我对厦航充满感情,怎么会恶心公司呢?”范后军向本刊叙述时不以为然,但也不否认恩怨之说。矛盾的源头要追溯到2003年的空警转制考试,以此为分水岭,此前,范后军对厦航的确只有感恩没有怨恨,但此后,一切都变了。
“9·11”事件之后,组建专门的空中警察队伍很快被提上日程。2003年7月,因“非典”被推迟的空警转制考试在各航空公司举行。既然是考试,必然就有淘汰。现在回忆起来,不止是范后军一人,包括接受本刊采访的其他几位厦航空中安保人员也都承认:“那是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由航空公司聘用的空中安全员转为国家公务员性质的空中警察,虽然在工资待遇上没什么明显区别,但身份却不一样了。“合同工变成了铁饭碗”,这是范后军的认识。但是,这次转制牵扯方方面面,远没有一次考试那么简单。
根据厦航福州分公司保安部原负责人的回忆,当时民航总局的确有过“干满两年的空中安全员才有资格参加考试”这一说法。但是,厦航也有自己的难处。由于机场临近台湾,上世纪90年代初,在劫机至台湾的事件中厦航占到1/3,为此,公司逐年扩大空中安全员队伍。到2003年时,单是从警校招收的毕业生就多达100人左右。“人家都是正规警校毕业,很多人虽然没有干满两年,但也已经开始执行飞行任务,总不能不让人家参加考试吧?”上述厦航福州分公司原保安部负责人向本刊解释,“再说厦航是一家地方性航空公司,如果把这些人排除在外,地方上也不愿意啊。”结果,在厦航的争取下,民航总局最终同意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允许他们参加考试。
“听到这个说法,大家立刻炸了锅。”范后军所说的“大家”是指像他这样从部队退伍过来的专职安全员。在文化水平上,“我们肯定考不过大学生,但我们就是靠身体吃饭的,干到30多岁了,如果被淘汰,还能有什么退路呢?”那是一段充满焦躁与忐忑的日子。“没办法,只能死记硬背,每天晚上飞完之后回来看书到两三点。”与范后军同批的一个老同事向本刊回忆,在他印象中,“我们互相提问题的时候,范后军显得总是很有把握”。说起这些,范后军略有羞涩:“我的文化水平是不高。”但他很快话锋一转,提高嗓门,“可如果我都没转上的话,他们谁有资格转?”不可否认,他潜意识里看中的仍是“资格”。
其实,范后军后来的反应,在其上司眼中并不奇怪。2003年8月27日晚,厦航召开大会公布榜单。傍晚,范后军穿戴整整齐齐,开着那辆刚买不久的吉利车来到公司。“路上接到总部一个同事的电话,告诉我转上了,高兴得我是一路从大门跳到办公楼的。”范后军回忆着那天的兴奋之情。但是,此时已经知道结果的保安部负责人却“心里哭都来不及,范后军刚刚离婚,他肯定迈不过这道坎”。这位与范后军来自同一部队,并担任过参谋长的负责人向本刊回忆:“在部队带兵这么多年,我当然知道这时候该干什么,第一件事就是收缴他们所有的飞行证件和警械。”
不出所料,坐在会议室第一排座位上的范后军,直到名单念完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当时脑袋都要炸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怎么可能!”范后军再次从沙发上站起来,两手紧紧捂着脑袋向本刊描述那天的震动。没等会议结束,他愤然离场:“我天生就是当警察的料,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警察。”结果,因为情绪不稳,范后军被停飞。
按小时计算的飞行补贴才是空中安全员的主要收入,“从天上到地上,一落千丈”,范后军当然接受不了这种落差。此后,在长达3年的时间里,他虽然也断断续续在福州分公司工会、厦航下属的房地产公司上过班,但始终未能安心,他的心结仍缠绕在转制失败上。追述那些极其琐碎的上访过程不免无趣,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找福州分公司领导、厦航总部领导,还是厦航的控股公司南航领导,甚至数次到民航总局找到当时的杨元元局长,所有的沟通过程并不理想,其间甚至有肢体冲突发生。在留给厦航领导的纸条中,出现了“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这样的字眼,虽然于他而言只是一时气话,但对厦航来说,“我们能不紧张吗?”在昔日的上级与同事眼中,“范后军的名气越来越大,但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恩怨纠葛的结局,2004年8月,范后军在厦航工作了10年零4个月之后被解聘。一年半之后,2006年3月20日,范后军拿到了厦航19.3万元的补偿金。当然,作为“花钱买清净”的交换,他也付出了“在有子女之前不得乘坐厦航飞机”的代价。这为后面的拒载与官司埋下了伏笔。
落差
范后军一切情绪变化都写在脸上,用当兵时的连队指导员肖文贵的话说:“他是一个心中无鬼的直肠子,爱较真。”充满戏剧性的是,接受本刊记者采访的范后军昔日上司与同事不下5位,给出的第一句评价几乎完全一致:“急性子、一根筋。”这些老同事全部要求本刊记者在文中隐去姓名,出乎意料的是,倒不是因为他们顾及厦航与自己的饭碗,而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范后军事件的报道中。“我们都是好战友、好兄弟,看他走到这一步我们也很痛心,但他的性格,我们的评价恐怕他是不会接受的。”
范后军的性格,共事多年的上司自然最清楚。“那时候基地宿舍的床都是软床,他习惯睡硬床,调换不成,就硬是找来一块木板铺在床垫上。”前述厦航福州分公司保安部负责人回忆。即便在与他接触时间不长的张起淮律师看来,范后军也是“典型的军人性格”,法庭上,当审判长喊道“原告范后军”时,他的回音也是标准的军人口气,一个字:“到!”
比范后军小7岁的弟弟现在是合肥一家医院的医生,在弟弟眼中,大哥是个“耿直的人”。一起坐公交车时,遇到有人抽烟,范后军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制止,当然不免有过因为态度生硬而起冲突的情况。“他说话从不绕弯子,不了解的人就一时不好接受。”
与范后军聊天后的第二天,我们见到了范后军的妈妈。“如果他能像他弟弟妹妹那样灵活,就不会走到今天了。”范妈妈并不避讳谈论儿子的习性。出生在合肥郊区农村的范后军,初中毕业后,家里条件困难,他是家中长子,只好退学。19岁应征入伍,新兵训练结束后,侦察连指导员肖文贵到新兵连挑人,第一眼就看上了他,觉得他“身体好,能吃苦,性格直爽”。只有条件优秀的士兵才能进入侦察连,范后军从此开始成为家人眼中的骄傲。
部队相对简单的人际关系自然没有改变范后军“从小就直来直去”的性格。1993年退伍后,正值劫机猖狂时期,范后军所在的部队驻地在泉州,与厦航关系紧密,加之侦察兵出色的身体素质,自然进入了厦航招收空中安全员的序列。
“那时候,没人不羡慕我家,全村都没人坐过飞机,我儿子就天天在飞机上工作。”范妈妈说。除了身份上的荣光,家里经济条件也有了很大改善。范后军自己讲述,进入厦航后第二个月就拿到了3000多元的飞行补贴,每小时23元,加上基本工资480元,他在1994年的月收入就达到了4000元。“相比那些开出租或者进政府机关的战友,我肯定是最好的。”当然,每次战友聚会,肯定是收入最高的范后军抢着买单。
范后军清楚,只有飞行,才能保证所有的这一切优越。但是,飞行的要求极其严苛,任何情绪起伏或身体不适,都会面临停飞。2000年,范后军在公司的体检中查出“单项转氨酶偏高”,公司担心其肝功能有问题,要求停飞,直到住院保肝一个多月后才复飞。这次小波折更加重了范后军的顾虑:“如果是聘用的安全员,随时会被公司剔除,但如果是正式的空中警察,即便有一天不能飞了,也还有国家公务员的保障。”范后军对后来空警转制的期望,并非一时之念。
结果,偏偏是转制的失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瞬间推倒了一切。结婚6年的妻子离开了他,本来还有希望复婚,也因为转制未成而不了了之。后来为了筹钱上访,在福州的房子也陆续卖掉。他说:“不飞就像成了个废人,在老同事面前抬不起头来,更没法向家人交代。”这种落差成了范妈妈的一块心病:“2006年他从福州回到老家,我们见了人都低头躲着走。人活一张脸,要的就是个名声,警察没当上,反倒成了危险分子。”
午饭时,范妈妈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她念叨着常常在梦中出现的1997年。那一年夏天,范后军结婚,范妈妈成为村里第一个坐飞机的人,甚至为此专门补办了身份证,全村人都来给她送行。坐在旁边的范后军忍不住打断了妈妈的讲述,长长的沉默后,他道出了自己继续上诉的目标:“能够像普通人一样乘坐厦航的飞机。”可是,对于厦航来说,“范后军已经算不上普通乘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