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内人

　　陈安乐接到的第一个来自劫匪的指令，是去银行给他取越多越好的钱。陈安乐和妻子终于得以被松绑，只绑保姆和儿子陈锋在家。两个人以“只在乎人命”的态度让劫匪放松了不少。此时已经是中午13点30分左右，夫妻二人从别墅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迎面被张学福接到了安全清静的房间。同样的，劫匪依然认为可以通过手机免提来操控人质。但是张学福和陈安乐都找到了规律，只要在对话中夹杂方言就能蒙混，这一次张学福扮演的是和陈安乐相熟的银行经理。“一开始两口子还很紧张，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我怎么教他们就怎么配合。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都很聪明和镇定。”张学福对着电话说：“300万元哪个银行一次都取不出来，要预约的。”陈安乐则一再好言拜托着：“一定要用，急用，麻烦您。”两个人冷不丁冒温州话，张学福说：“要和他聊天拖他，争取吃饭时间，还有夜宵点心。只要你们下楼来就可以，制造多些开门关门的机会。”女主人则尽可能详尽地向其他警察描述屋里的状况。这次人质与警方的沟通，进行了长达一个多小时。到15点多，夫妻二人才回到别墅，手里拿了10万元现金。

　　这10万元是指挥部准备好的。张学福让女主人不要把门锁死，“只要关上我就能打开”。“这次感觉到劫匪明显放松了很多，他见到了现金，尝到甜头。”陈安乐后来对警方说，劫匪拿到10万元的百元钞，翻来覆去数了足足20分钟，非常兴奋开心。“他对我打电话也很怀疑，让我打银行的固定电话而不能打手机号。”张学福告诉陈，钱要17日早上9点才能准备好。但劫匪并不放心，还调阅了通话记录，“还好我没有蒙他，确实打了一个银行的电话”。

　　因为只有一个人力量，要面对4名人质，劫匪丝毫不怠慢。他连三楼主卧的房门也不肯再出来，更不用说去二楼和一楼活动了。“他的思路就是，已经骗过了警察，只要假装没事就行了，这看起来很简单。”张学福说，“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罗地网。”

　　自以为演技出众的劫匪意得志满。他开始觉得饥饿，要保姆下楼来做饭。此时是16日晚上19点左右，屋内都是一天没进食的人，保姆和女主人于是一起下楼煮面。已经躲在厨房角落的张学福就找到了机会，和人质小声耳语交换信息。“要和劫匪说话，瓦解他。”劫匪坐在电视柜上，4个人质坐在床上，陈峰忽然想看电视，父亲赶紧制止，怕有自己相关的新闻，打开电视看到雪花点，他才放了心。根据陈安乐给警方的口供，无聊的劫匪又问，“你一年能挣多少钱？四五百万有吗？”陈安乐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钱，说还不止于此。于是开始给劫匪讲自己的奋斗史，又允诺，“要给他安排工作”，为了让他打消戒心，还告诉他怎么逃离温州的路线。

　　楼上，是陈家夫妻俩费尽口舌的一夜。楼下，张学福没有穿警服也没有带任何武器，他的想法是，劫匪不可能也不敢下来，他只能把自己封闭在那个三楼卧室，万一他出来查看，自己就装作邻居来串门。从当晚开始，董夫钗带领的反恐小组5人小队已经进入了别墅，他们一直躲在一楼的地下室。“那里有麻将桌、酒吧台和沙发，一看就是俱乐部。”董夫钗和队员们一直守在地下室楼梯拐角等候机会，“没有人坐或躺，半蹲或跪了一整夜”。按照警方指示，陈安乐开始和劫匪讨价还价。“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劫匪居然大方地把300万元让到了228万元。“他说这个数字好，吉利！”在陈安乐的语言攻势下，尽管劫匪并不答话也不做反应，但还是逐渐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这也是张学福对劫匪的判断：“只拿钱，不想和警方对着干。”白天人质的“配合”让他很满意。“保姆说孩子没请假，再不上学老师会来找。”张学福说这是警方的意思，让孩子先出来。经过一夜闲聊，劫匪决定17日一早让小孩子去上学，“如果时间再长下去，我们夫妻可以去一个人上班。总之不能引起任何怀疑，他手里又总是握着一个人的命”。以往人质案中的警匪对峙这次变成了“大家来演戏”。“只能暗中较劲，他不和我们撕破脸，我们就陪他玩。”沈强说。

　　第一次战机出现在晚上20点左右，当董夫钗带着人摸到门口。“突然发现女主人开门的时候，起居室的大镜子正好把我的脸照了出来，险些被屋里的劫匪看到。”晚上劫匪让男主人和孩子睡床上，女主人和保姆在起居室打地铺，这两个屋子连通，他坐在一个正好可以通观全局的角落里，大镜子就是他的最佳观测点。董夫钗做了停的手势，全体收队下楼。眼看晚上时间过去了，尽管人质们总找借口下楼，但每次回去，劫匪都会换个位置，和劫匪共处一室的又有两个或更多的人质，出现了好几次机会，警方还是没有出击。

　　就在隔壁别墅同样的房间里，另一组反恐队员从午夜开始练习破门而入救出人质击毙劫匪。他们都是“80后”，从未执行过这样真实的任务。“我们练了4个小时，几乎有上百遍。”温州武警支队反恐队长许越峰说，他是队里年龄最大的，只有29岁，已经是资格最老的反恐队员。同样年轻的还有狙击手萧兵，他做了4年特警部队狙击手，平时最常见的任务都是领导保卫和演唱会维持秩序这样的工作。别墅的建筑体结实，门窗都有特别的防盗机关，指挥部做出了非常多的营救方案，但最后还是决定等待一个最佳机会。凌晨5点半左右，指挥部给董夫钗发来信息：“解救人质，击毙罪犯！”许越峰等4人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别墅一层。这时保姆得到劫匪允许，送陈峰“上学”，一出门就被警方接到了安全地带，而陈安乐谨记着警方的话，“多制造进出开关门的机会”。看着把烟全都抽完了的劫匪哈欠连连，他提出“去买点烟和吃的回来”，劫匪答应了。17日早上7点3分，陈安乐不仅带回两包中华烟，也带回了反恐小队的4名战士。

　　没有谜面的谜底

　　9号别墅紧挨着汤家桥路。外观和“典雅花园”其他别墅没两样，白色石质的表面，欧式的巨大窗户和约3米多高的铁门。别墅比普通的三层小楼要高。总面积1000多平方米，一进大厅顿感呼吸被拔高了好几米，外面看上去是三层，其实内部只有两层半，第三层是主人起居和主卧，二层除了楼梯，只有十几平方米是保姆的房间和洗手间，一层客厅挑高使房子里冷冰冰的，装修再豪华也显得非常空旷。这个小区是温州比较老的别墅区，有七八年历史了。“现在最有钱的人都去岛上住了，温州专门给小岛和市区之间修了桥，单通道不仅‘私密’‘独享’，还更加安全。”一个户主说，“‘典雅’住的是有些年纪的老板们，不求奢华，图个方便。”

　　陈安乐就是这样一个老板，虽然只有40多岁，长相却像操劳辛苦了一辈子，头顶有点秃，穿着灰黑色的夹克衫，表情僵硬时时陷入沉思。打扮和温州老板们常见的休闲高尔夫风也不一样。他是温州市金盛鞋业的董事长。案发后这家有800多人的工厂没有停业一天。“其实公司是老板娘在管，老板已经更多地倾向于外地的房地产和矿业的投资。”一个金盛员工说，“老板一家子都是典型的温州人性格，和气生财，做鞋十几年了，金盛的员工待遇在温州鞋业内曾经算不错的，不过这几年鞋行业不赚钱了，也就普通生产，没再扩大。”一位自称陈安乐朋友的受访者说：“他当然不算温州最有钱的人，过亿是过的，在温州干了这么多年，这点身家毫不稀奇。”

　　记者第一天来到陈家别墅时，正好碰上很多人在屋里。“按温州习惯，做做法事，这房子算是完了，降价1000万元也卖不出。”人们在别墅里摩肩接踵，一楼设着蜡烛和烧纸，并非为了死去的劫匪，只是安慰活人的灵魂。陈安乐夫妻似乎不再要这房子里的任何东西，说“我们要搬个地方住，目前打算先离开温州静养一段时间”。

　　劫匪被击毙的第二天，万能的当地媒体已经去他江西的老家掘地三尺。这对赣州农村父母火速来温州，只看了尸体就匆匆离开，连骨灰也在家属意见书上写下“不要”两个字。劫匪林奇高，1984年生，身高1.65米。他此前从未到过温州，初中毕业后离开老家，各地打工度日，也曾经开了快餐店亏掉1万块钱。这就是父母对他所知的一切。尽管媒体已经给这次劫持人质事件套上了“反恐”的标题，警方也完全按照对待突发事件的一套办法行事，可是回到林奇高身上，案件却充满了疑问与不可思议。“他一共踩了7个点，到事主家是一个随机选择。”鹿城区公安分局局长叶寒冰说，这是事后对于林奇高的调查时发现的，林奇高已经记下了目标的车牌号、姓名和详细住址。林奇高的手段准备已经具备了温州警方出动反恐力量的必备因素——持枪，持爆炸物，既有足以致被害人于死地的武器，也有引发大面积恐慌血腥的准备。林奇高在3秒内被23发子弹打倒在地，武警迅速抱着两个炸药包冲向别墅区内的水塘，然而拆掉那红绿不停闪烁的遥控器之后发现，这炸药居然没有引信。

　　林奇高的身份在那段紧张的24小时里一直是谜。11月16日早上温州城里传出了一个想当然的谣言：“一个外来打工者为了讨要薪水，把老板一家给绑架了！”在温州这个老板聚集的地方，弱者思维成了惯例。直到陈安乐和警方派出的张学福接上头，告诉警方“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陈安乐对本刊记者也强调这一点，他的困惑大于任何人：“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一家？”没有绑匪的任何信息，叶局长说：“当时哪怕有一点他的信息，对我们都还有进一步的侦破方式，可是除了事主透露的，大约年纪、多高、江西口音之外，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根据这粗糙的描述，大小旅馆没有这样住客的资料，没有前科，几乎所有流动人口聚集的地方都被搜寻了一遍，没有任何绑匪的信息。“劫匪”是林奇高那24小时里的唯一代号。“林奇高”是他被击毙后，在他身上搜出的身份证显示的，此后通过DNA和家属认定，这个身份被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