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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斯奈德:不认识自然的人就像孤魂野鬼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12月18日11:41  南方人物周刊

  不认识自然的人就像孤魂野鬼——对话斯奈德

  本刊记者  杨子  发自香港

  倾心东亚文化,

  对基督教不感兴趣

  人物周刊:您在二十一二岁时喜欢上了中国诗歌,而我这代中国诗人,恰恰是在二十一二岁时开始大量接触到西方诗歌,尤其是美国诗歌。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接触并且喜欢上了中国诗歌。

  斯奈德:我在西海岸的山区登山、在山林里工作的时候,与自然频繁接触,这时我开始翻译中国诗歌,体会到其中的诗意。其实我不仅对中国诗歌感兴趣,也被东亚的一些山水画打动了——包括卷轴和手卷。西雅图艺术博物馆东亚山水画收藏颇丰,我10岁、11岁时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山水画。同时我也对美国西北部的印第安原住民绘画产生了兴趣,还有美国西北部常见的图腾柱——在西雅图印第安地区尤其常见,上面通常刻有鹰、熊、野猪和一些宗教符号,这些对我来说都很重要。美洲原住民对自然和动物的态度对我影响很大。我年轻的时候,受美洲本土的影响更深,比如原住民的价值观、艺术、对动物和人类亲近关系的理解——这可以通过他们吃鱼和野味前所进行的感恩仪式表现出来。

  你是中国人,所以你问我关于中国的问题,但我要谈的是东亚——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和大陆,还有越南,这些国家(和地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实际上,我是对文明及其发展感兴趣。我对各种诗歌,比如希腊诗歌、法国诗歌和英国古诗,都有兴趣,而中国诗歌则是展示文明发展过程的最好例子。我不可能一辈子抱着美洲本土文化和价值观不放。我二十一二岁的时候读了《道德经》,觉得非常棒;后来我还读了《庄子》和《论语》,慢慢接触到佛教著作和经文——其中一些是印度的,最后接触到了禅宗。

  人物周刊:我注意到您翻译的两位中国诗人,一位是著名的诗僧寒山,还有一位是诗人白居易,他和佛教关系非常深。

  斯奈德:苏轼是很好的佛教徒,杜甫不是佛教徒;苏轼是个好诗人,杜甫也是个好诗人,杜甫可能比苏轼更好。但是,好的佛教徒从来不会用这点标榜自己,(笑)所以可能杜甫也是个佛教徒,我们不知道而已。我不仅对东亚诗歌、绘画感兴趣,此外也尽可能汲取欧洲文化的营养,而非只重东方。但我肯定不会成为基督徒。如果我是个古希腊人,我会成为多神教徒。我的家人对基督教完全不感兴趣。

  佛教最重要的一戒:

  不杀生,非暴力

  人物周刊:您是在日本学习禅宗的。

  斯奈德:我年轻的时候,很多禅宗经典都被翻译成日语,日本有很多禅修学堂,于是,1956年我到了京都,在日本临济宗的禅堂里和禅修老师、其他僧人一起研究公案。日本禅直接来源于唐朝的禅,它们使用的典籍都是一样的。

  禅宗之外,我也进行了很多佛学方面的研究,比如研读典籍——包括梵文佛教典籍,我能看懂一些基础的梵文词汇。梵文佛经强调佛教伦理中最重要的一戒,ahimsa——不杀生,非暴力。甘地和马丁·路德·金就是ahimsa最著名的两位践行者。佛教倡导和平,尊重其他生命,这和美洲本土的一些观念非常接近。而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同宗同源(都源于古犹太教),他们关心的是人而非其他生物。

  人物周刊:很多年前日本有位僧人(最澄)把佛教的二百五十戒减到十戒;后来又有一位僧人(亲鸾),主张和尚可以吃肉、可以结婚;二战以后日本赞同结婚吃肉的和尚越来越多。在您看来,戒律对佛教意味着什么?是否可能存在没有戒律的佛教?

  斯奈德: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禅。现在每个国家都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再说说禅堂里的生活。每个人的睡眠时间都很少,粗茶淡饭,每天劳作,打扫庭院,长时间坐禅,面见老师,研究公案,冬天没有暖气。一种非常严苛的修行。好在我年轻时常常登山。这个群体以苦为乐,对我来说,禅堂生活和登山差不多。

  体验日本的多元文化

  人物周刊:奥斯卡·王尔德有一句话是关于日本的,大意是:人们只能在想象中漫游日本,最好不要到现实中的日本去。他的意思是你真的到了日本会大失所望。您刚到日本时,觉得您看到的日本和想象中的日本之间有怎样的距离?

  斯奈德:人到任何地方之前都不该抱有想象,那是个坏毛病。你应该放空自己的想法,接受所到之处的本来面貌。当时的日本正努力从二战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到处都是贫穷和饥饿,人们和寺院里的僧人一样清贫。日本是个人口拥挤的国家——虽然它们也有一些林地。我在日本接触到中国政治史和自然史,这时我意识到我对东亚最初的看法——东亚文化对自然的感受更为细腻敏感——实际上是错的。于是我又开始研究东亚环境史。我早该认识到这一点:宗教和一些灵性体验对强势政府完全没有影响力,就像基督教并没有修正欧洲,佛教也没有改善东亚。

  人物周刊:当日本变为军国主义国家的时候,佛教作为很大的势力,实际上成了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反对的声音很微弱。

  斯奈德:这很糟糕,这就是我所要表达的意思。

  人物周刊:您在京都有什么难忘的经历?

  斯奈德:我想起在京都时的一个故事。我不在禅修院居住时经常去我家附近一条小街上买菜,那里有很多说传统方言的老派京都人。我注意到,每次我买完东西,他们都会用京都方言说谢谢,而且会说好几遍。京都方言“谢谢”的发音是“orgeeni”,和标准日语不同。

  一次我只是买了些青菜,那个女人向我说了10次“orgeeni”。后来我给我的禅修师傅带了些茶叶,顺便问他:如果别人对你说很多很多遍谢谢,那谢谢还有意义吗?他听完就笑了,说:“不用担心。只要自己每回感谢别人的时候都是真心的,就足够了。”这是很好的一课。

  人物周刊:日本一些老派作家更喜欢京都,对东京流露出严重的不满。他们认为京都很好地保存了传统的古老气息。您对京都和东京的差异是怎么看的?

  斯奈德:我也曾经这样,相比东京我更喜欢京都。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对多元的日本文化很感兴趣,东京也非常迷人——它是个重要的现代化大都市,非常繁忙,街道干净,犯罪率很低,公共交通发达,有很多文化场馆,建筑也很有意思,但我不知道这种状况能维持多久。

  我的诗和“垮掉派”

  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人物周刊:亨利·梭罗对您有什么影响?他的生活方式跟您很接近——户外的、向自然完全敞开的,叫得出家乡每一种树的名字。

  斯奈德:每个人都应该爱自然。认识植物、星星、鸟儿是很重要,但你不做科学家或天文学家也可以贴近自然。儒家思想也体现了这一点,《诗经》开篇就体现了对自然的亲近。现在很多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认为自然是可以忽略的。

  人物周刊:当代美国还有几位诗人与自然非常亲近,比如西奥多·罗特克、詹姆斯·赖特、玛丽·奥立弗,您怎么评价他们?

  斯奈德:我很少评价其他诗人的作品。玛丽·奥立弗对自然太虔诚了,太宗教化。对我们而言,自然不是宗教,可以敬畏,但不必跪拜;詹姆斯·赖特对自然的态度是对的,但他的诗很无趣;西奥多·罗特克也很沉闷。

  对自然诗人和自然诗歌如何定义倒是个有趣的问题。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自然诗人;我是一个劳动者,我的大部分关于自然的诗歌实际上都和劳作有关。我们应该了解自然,应该认识花鸟鱼虫、星星月亮。不认识自然的人就像孤魂野鬼,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所以每个人都该当农夫。(笑)

  人物周刊:您认为您和“垮掉的一代”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您的诗歌和艾伦·金斯堡的诗歌之间差异非常大——金斯堡的诗歌展示了一种激烈的不可调和的对抗;在您的诗歌里,我们看到宁静和欢喜。

  斯奈德:“垮掉的一代”在当时——大概是1955-1965年这段时间,在社会中只是一段历史。我只是认识其中一些成员,而非全部成员。我最熟悉的两位不过是金斯堡和凯鲁亚克。

  我和他们都对当时的美国持批判态度,但这不代表我是个“垮掉派”诗人,我不想写和他们一样的诗。我和艾伦的私人关系一直很亲密,他去世前一天我还和他通了电话,但我们写的诗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

  我曾经认为

  毛主席会改善中国人民的生活

  人物周刊: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您关心吗?

  斯奈德:我很关注。当时澳大利亚有很多朋友持支持态度,尤其在“文革”初期。后来他们的态度当然变了,回澳大利亚去了。纳粹也是一个例子。德国人很聪明,可以说是欧洲最聪明的,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现在我们面对的问题包括经济问题、全球化问题、后资本主义问题和环境问题,我们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人物周刊:我记得您有一首诗,叫《致中国同志》,里面提到了毛主席,不知道您对毛泽东怎么评价?

  斯奈德:也许一开始我太乐观了。有一段时间,尤其是“大跃进”后,我认为毛的政府可能会改善中国人民的生活,事实并非如此。后来我对他的性格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

  我们再来说二战时日本佛教界的态度。我认为当时日本禅宗人士的态度不恰当,因为他们过于国家主义,也过于消极,因此最后站在军国主义政府一边,卷入了二战。但有一点要注意:他们当时别无选择。那时日本政府不理会你是不是僧人,你要么参军,要么被处死——只要你到了参军的年龄。而在美国,你可以以非暴力之类的理由拒绝参军,只要你以其他方式服务社会。

  人物周刊:有一件事我觉得很神奇:禅宗是从中国传播到日本去的。佛教在中国大陆的现实一度很糟糕,但禅宗在日本保持得很好;您是美国人,热爱中国诗歌,到日本学习禅宗,禅宗体验使您的诗歌“修成正果”。您的诗歌将来会影响中国人。我没见过哪位中国诗人将锅里滚动的豆腐写到诗歌里面,写得那么美,而那恰恰是我们最日常的生活景象。现在很多中国读者热爱您的诗歌,了解到您和中国在精神上的内在联系:那种神奇的力量,它转着转着又转回来了。

  斯奈德:禅宗只是佛教的一个分支,它不适合每个人,只适合愿意以苦为乐的人,就像登山一样。佛教中还有其他流派和可能性,适合其他类型的人们。

  我不敢说禅宗会回归,但我认为佛教最终可能回归。佛教徒希望尽可能不杀生,尽可能向自然敞开自己,寻求自我觉醒。现在很多佛教徒都是迷信的,而早期的佛教思想是很清晰的。很多人都知道佛教有两个重要的思想:四大皆空、终有一死。有些人认为这很消极,他们想到“死”就会异常沮丧,而佛教徒则会很高兴,因为他们知道,没有死亡就没有自由,不死就要被永远困在这里。(感谢Venus Lau、董帅、黄亭亭对本文提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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